陳永和開了34年的螺絲工廠,連腰板、個性也像螺絲──又硬又直,只要心裡的正義紅線遭人踩踏,他就跳出來跟你硬幹到底,千山萬水一人獨行,什麼威脅、利誘、抹黑……通通無效;通常這種人的後台跟命一樣硬,但他的來頭卻跟個頭一樣小,身後只有滿滿的道理和菩薩。
七年前,他看不慣財團、政客想把有毒廢棄物埋在龍崎的牛埔老家,心一橫,把工廠一丟,就隻身回鄉,從此帶領一群孤苦老人走上抗爭之路,今年更參選台南市長,一口氣把事情鬧大,也給了當地立委一個明年選舉的表演舞台,「續落去有人會去管,我終於可以歇睏,……若是時間重來,我可能袂閣管矣,彼個實在太累,是戇人咧做的代誌。」
現代愚公不移山,這次選舉,被感動的不是天,而是實實在在的11萬7千多人。
「請問陳永和先生在嗎?」「喔,你說里長啊,在樓上。」走進台南仁德區這間螺絲工廠,比起總經理或老闆這類職場頭銜,員工私底下更愛叫陳永和一聲「里長」,因為在過去七年間,即使人回到公司,他的手機也總是響個不停,常常里民一通電話來,吆喝個幾聲,沒多久人又不見了,而員工們早已習以為常。
11月24日前,人們談起陳永和,多半是「全世界最棒里長」,直到選舉結果出爐,他拿下了足以撼動選情的11萬7千多票,開始被當成一號人物,終於像個市長參選人了。受訪這天,他嘴裡喊著累,卻藏不住一臉笑意,「最近真忙,都在謝票,我看應該沒人像我這樣,謝票要謝到明年的,到時候人家都在選立委了,我還在謝票咧,我真的謝不完了。」
陳永和說,自己從來都不是愛當官的人,最早參選里長也是逼不得已,而一切的起源就在2012年的4月17日,「那時候,牛埔那裡的一個校長來公司找我,說有人要去老家埋毒,要我回去幫忙,所以我就開始收集資料,後來發覺,『欸,毋著呢,真正欲埋有毒的物件呢,遐根本竹篙鬥菜刀──烏白舞啦。』我就開始跟他們反抗。」
事實上,當地人找上陳永和這個已經離鄉多年的遊子也屬無奈,因為龍崎山區牛埔里是一個人口只有三百多人的小聚落,隨著原本帶領里民抗爭的里長突然陣前倒戈,人心逐漸潰散,一群孤苦老人頓失所依,這才想起了在外事業有成的「永和仔」,畢竟,那是向來熱心的「陳家」。
「雖然我不住在那,但是他們都認識我,因為我常常回去幫忙,……之前我爸爸叫我如果沒事,就常常回去,只要那邊的廟或老人有需要,就去幫幫他們,大家都知道我工作還算穩定,也感覺『永和這個出外人賺有食,閣真有心,攏會轉來鬥參仝』,所以,等他們真的被人欺負了,沒辦法才會找我,想說我是做買賣的,世面看比較多,人面也比較廣。」他說。
對抗財團政客惹人厭,神明提醒天黑前下山
選里長,則是因為當地意見分為正反兩派,彼此拉鋸,最後雙方才有了默契──用選里長的方式決定牛埔里的未來,結果陳永和以20票的差距勝出,「我選里長,堅持不給一滴水、一句拜託、一粒檳榔、一支菸,所以我敢講,我很乾淨啦,結果我贏。……本來這件事應該要結束了,沒想到賴清德趁我選舉的時候偷偷核發執照給廠商,事後被我知道,所以我又繼續戰下去了。」
「那個公文,當時我打算拿出來,可是沒人想來採訪啊,現在我不想再拿出來了,『彼時恁遮的記者攏無人愛,恁爸這馬無稀罕矣!』」即使面對媒體,陳永和顯然也不打算隱藏自己好惡,「我從以前就是綠的啊,是深綠的啊,不過,我真的恨透賴清德這個人,資料都還在我手裡,……整個市政府都在亂搞,所以我之前才說,最好不要讓我選上,否則我一定把那些違法的人通通送辦,對象是所有官員,包括你市長也一樣。可能因為這樣,那陣子我都被封殺,上不了媒體,說話曝不了光。」
陳永和瘦瘦小小的,站在他一心守護的「月世界白堊泥岩地景」裡,幾乎沒什麼存在感,但偏偏個性又尖又硬,跟螺絲釘沒兩樣,這讓外來的財團、政客,一不小心就被扎得眼淚直流,也因此,各種八點檔的戲碼都被搬到了現實;曾經,有兄弟找上門,也有人警告他要小心一點,甚至還有人特別寫了一套劇本要來抹黑誣陷他,「2016年是我們公司最難過的時候,廠商聯合外面其他里的居民,一直來檢舉我們公司,檢舉又檢舉,甚至還帶人來圍廠,好險……後來都證明我們是清白的。」
在帶我們前往月世界的路上,陳永和逢廟便拜,一會,他才說,自己每次回鄉都必定趕在四點之前離開,「因為神明跟我講,『日頭落山進前就必須離開,若無,可能會有危險。』」
會不會怕?「才無咧插潲伊咧,我攏無咧信遐的,免插啦,找啥人來講攏共款,我照樣佮戰,我嘛無驚過。」聽著他的後台好像很硬,一問才知不然,原來只憑一股正氣,「我又沒怎樣,你們可以贊成,為什麼我不能反對,我有哪一件事是假的,如果誰覺得我在抹黑、造謠,去告我妨礙名譽嘛,我都用證據去說服人的,……」
問他哪來的正義感?「天生的吧,我從小就這樣,人家如果來找我,有道理我就挺,我很理性,但是也很有個性,雖然我就這麼小一隻而已,……不過,也是因為我太過衝動,我女兒還特別寫了一張『保持理性』放在我房間。」他說,自己之前一度請辭里長,也是太衝動,只因為不屑和政客一起當官,就想說乾脆辭一辭,告老還鄉,最後還是老母親開口,才把他留了下來。
拚觀光美夢被澆醒,里長「越級打怪」選市長
對於牛埔里月世界,陳永和有個夢,夢裡男女老少都散步其中,已是個國內知名的觀光景點,「來這邊的遊客分三種:第一種,坐遊覽車的老年人,可以在上面聽人講古、去商店街採購。第二種,體力比較好但時間不夠的,可以走來中間的涼亭休息看風景。第三種是那種悠哉悠哉,特別來這邊玩的,可以走下來目前正要疏濬的那條野溪,……」
無奈,夢正美著,卻被人澆了一盆冷水,也難怪他想辭里長,「去年12月21日,台南政府核發水土保持施工執照給掩埋場,那張公文一出來,我就知道了,政府嘴裡說著民意、民意,但一回頭又用經濟需要、合法的理由偷發執照,來欺負我們這裡的百姓,要破壞我們這塊土地。」
於是,選在今年3月、黃偉哲正要被民進黨提名為台南市長參選人時,陳永和帶領一群年邁長者北上,發起個人七年來最大的一次抗爭,沒想到竟是另一場挫敗,「我們到了民進黨中央黨部,警察叫我們坐這就坐這、坐那就坐那,我們都照做,結果被他們拿鐵欄杆圍起來,好像在圍豬,一看到這種情況,我整個人都憤怒了,……後來警察還說我違反《集會遊行法》,我更生氣,那不是你們民進黨以前說的惡法嗎,怎麼會現在拿來懲治我?」
眾人眼裡噙著淚,眼前的民進黨部早已模糊成一片,陳永和便向里民喊話:「你們要認輸嗎?不想認輸,在這也不是辦法,我帶你們出來,就要帶你們回去,與其在這讓他們糟蹋,不如回到我們的家,市長是我們在選的,但是光靠我們不夠力,我們要回去發揮力量,讓所有人知道他們今天怎麼對待我們,……我要跟民進黨說,年底這戰,我絕對向你們挑戰。」
日前挑戰結果出爐,台南雖未變天,但陳永和在沒有任何政黨資源下,一口氣拿走扎扎實實的11萬7千多票,也足以教民進黨心驚了,「其實,我選市長有兩個目的,第一是讓更多人知道月世界的事情,告訴大家應該去珍惜台南這塊土地,第二點就是台灣的選舉文化一年比一年差,我想示範一場乾淨的選舉。……我覺得經過這次,以後人家會看,網路也會號召,『要選人,花錢的不要去選他。』選舉文化會慢慢改變。」
地方建設也自掏腰包,最棒里長快破產
無論何時,陳永和的腰桿總是打得直直的,像顆隨時堅守崗位的螺絲,無可撼動,只在談起小時候的回憶,他才整個人軟了下來,「我覺得讀書的時候最開心了,整天嘻嘻哈哈的,不想讀就不要讀,我爸爸也不會罵我,我們家不是打罵教育的,……我爸媽都沒在教的啊,因為他們都自己做給我們看。」
說起已過世的老父親,他那機關槍般的語速頓時在眼中凝成了淚滴,一時無語,只好默默拿出手機,不停滑動著一張又一張的照片,接著才用幾近呢喃的聲音,細細說:「阮爸爸的頭腦真好,做人嘛足好,只要看著艱苦的人,常常攏會主動挈錢出來鬥參仝,……阮爸爸有夠好,阮一家伙仔攏真好。」
陳永和回憶,當年父親借人很多錢,結果全被倒光光,不得已才在自己9歲時離鄉背井,選擇外出打拚賺錢。如今他長大了,事業還算穩定,沒想到也學父親借人不少錢,日前一場市長選舉下來,存款更是所剩無幾,「我看到別人日子難過,就會想說幫一下忙,結果哭夭啊,都沒還,……但如果現在跟人討,就要翻臉了,那還是算了吧,當初自己要借人的,就不要想說拿得回來啦。不過,現在不行了,錢快花完了,年紀也大了,不可以啊。」
「像這一次選市長,我朋友都說有價值,我就說,有價值個頭啦,唉……因為借人家一堆錢嘛,當里長又自己掏腰包做了很多事,像是改善道路,只要國家的經費不夠,都是我自己貼;里內要蓋廟,三五十萬、七十萬,我捐;廟要加蓋善房給老人住,說需要電梯,那也要一百多萬,我就想,為了老人家方便也好,就捐了。前前後後,算一算,我都花掉幾千萬了。」他又嘆了一口氣。
這樣花錢,家人都沒有意見嗎?「不會啦,我們自己從小也是苦過來的,只要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大不了以後我盡量努力打拚就是。不過,剩下也只能看天意了,如果景氣真的很差,頂多我公司就收起來嘛。」活在理想與現實之間,陳永和自己都有些矛盾,一會愁雲慘淡,一會又雲淡風輕的。
為理想擋人財路,陳永和:我的生命早在風中飛
既然這麼苦,這次選舉怎麼不設立政治獻金帳戶?一聽,他馬上打起精神,「我就想改變選舉文化了,還去設立那個,不會矛盾嗎,知道我們的出發點是什麼,就不要因為中途的事情失去立場、失去原則。經費不夠,自己再拿出來就是了,哪怕再苦也要撐下去,不要想去拿人家的錢,只要我們拿了,那就跟人家一樣,那一切都沒意義了。」
「像我也不拜託人家門口讓我插旗啊,支持我的人,自然會大大方方在自家門口插旗,不然,要像一些人嗎,到處去拜託,結果一問,人家都說,不是支持,只不過被拜託才借給人插旗,……這種做法就是沒理想嘛,沒有中心思想嘛,我會做這種事嗎,不可能嘛,又不是頭殼壞去。」他說。
在陳永和的車上,他前前後後接聽了三四次電話,每一通都直接擴音,一切對話在車內坦蕩蕩的,其中一通是某個休閒產業的開發商想來談合作,卻被他四兩撥千斤給擋了回去,隨後,他轉頭說:「這樣你們就知道了齁,一組人出去,一組人又要進來了,唉,大家都在肖想國家的東西。……如果讓他們進來了,掩埋場還留在後面,那不就越來越複雜,我連一個都對付不完了,還一次要對付兩個,我說,後面沒解決,前面也不用談,先把掩埋場那條路還給我。」
「全世界最棒里長」做得再風光,月底終將卸任,問他未來打算,他說只希望能平平淡淡,也不用再管閒事了,「我從51歲管到58歲,還不夠嗎,夠了啦,一開始我會回去幫里民忙,都是因為飲水思源,我在那邊出生的,……但你要想,我擋了人家幾百億的生意,一車如果算5萬,一天有兩百輛,那嚇死人耶,一年就幾十億了,總共埋十年。」
「這些計畫書裡面都有寫,一車5萬還是比較便宜的,如果有毒的更貴,一車20幾萬都有,而且,土地都國家的,只要填滿就幾百億了,唉……有夠惡質。……其實,我的生命早在風中飛,為了這個垃圾掩埋場,他們隨時可能把我收拾掉,人生都很難講嘛。算了,不理它了,還是專心做自己的工作啦,反正都快過了。」回想過去七年的人生,他依舊矛盾著,先長嘆一口氣,隨後又露出一臉欣慰,「不過,我這樣也算光宗耀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