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再教育營受害者專訪》我再怎麼努力 都想不起來自己的孩子…

專訪

「我整顆心都碎了,對這個世界充滿懷疑。」咖啡廳裡,Gulbahar Jelilova女士(下稱Gulbahar)的手不斷滑過手機螢幕,一張張照片顯示她的腹部還有大片紅痕與斑點,中國再教育營帶給她的傷痛,至今依然沒有褪去。

在東突厥斯坦,即大家所知的新疆,中國以教育名義關押了300至500萬名維吾爾人,堪稱當今世上最大人道危機,但中共政府一直矢口否認那裡有任何人權問題。

Gulbahar是一名哈薩克單親媽媽,獨力撫養3名子女長大,在中、哈之間跑單幫20年之久。儘管她從未參與任何不法或敏感活動,2017年她遭到中國警方逮捕,關押在再教育營長達465天。

「我在東突厥斯坦沒有任何家人,我可以去過自己的正常生活,但我那些留在監獄裡的姊妹們,無論她們是14歲還是70歲,我不能忘記她們,我要為她們發聲!」她說。

10月24日,在台灣圖博之友會、台灣東突厥斯坦協會及日本維吾爾協會會長伊里哈木(Iham Mahmut)協助下,Gulbahar成為第一位現身台灣的維吾爾再教育營受害者。

Gulbahar要向世界揭露中國暴政真相,而《信傳媒》專訪為您帶來她的第一手見證。

日本維吾爾協會會長伊里哈木(左)與台灣東突厥斯坦協會理事長何朝棟(右)是Gulbahar(中)這次能來台灣的主要助力之一。(攝影/趙世勳)

「我是維吾爾人,這是我被關押唯一的理由」

為了養育3名子女,1997年Gulbahar開始將中國服飾批回哈薩克販售,一開始是參加購物團,後來便自己跑單幫。

2009年「烏魯木齊七五事件」後,她感到中國政府加強控制力道,為求謹慎,她停止與當地維族人聯絡,但這並未讓她幸免於難。

2017年5月某天上午8時,3名警察來到Gulbahar在烏魯木齊下榻的旅館,要求檢查護照。這並非沒有前例,因此她不疑有它,僅帶著手機便下樓,孰料自己就這樣被帶走,而目的地是新疆第三監獄。

為何Gulbahar會被警方鎖定,理由與事證何在?她淡淡說,「我想,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是維吾爾人。」

警方為她建構的罪名是「資助恐怖分子」,然而他們根本沒有證據,最後她也獲得「無罪開釋」,然而那已是1年3個月又10天,她身心深受重創之後。

而當局為了掩飾他們逮捕了一名外國人,甚至發給她身分證,電腦紀錄上將她登記為中國籍,否認她是哈薩克人。

每月洗一次2分鐘戰鬥澡,先唱5首愛國歌曲才准吃飯...

約8坪大的牢房裡一口氣關押了40名女性,年齡介於14到70歲之間,除了唯一一套黃色囚服,每個人身無長物,而且自始至終都得戴著重達5公斤的鐐銬。

Gulbahar隨身帶著一本紅色的筆記本,一翻開,裡面密密麻麻寫了200多人的名字和年齡。她出獄後,將所有自己想得起來的室友一一記錄了下來。

Gulbahar展示自己紀錄再教育營室友的筆記。(攝影/趙世勳)

她的室友包括記者、醫生、警察、律師、作家等等,多是來自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唯一的共通點在於她們都是維吾爾人。而在土耳其經商、持有古蘭經、手機有禮拜相片、遭禁的維吾爾歌曲或宗教人士電話,都可以是抓捕的理由。

Gulbahar回憶,大部分人都是中國籍維吾爾人,和她一樣的外國人不多,而且她只見過一名漢人囚犯,她是法輪功成員。

每日,她們得先唱5首頌揚中共的「紅歌」才准開飯,從門洞領到的是饅頭、白開水、高麗菜湯和粥,而送飯的警衛常將粥倒出接粥的小桶外,讓食物缺乏的她們看了不禁落淚。

打一個噴嚏的代價?面壁罰站12小時

開放式的廁所和盥洗區僅有1.5坪,沒有自來水,只能40人共用一個水桶。由於每個月只能洗一次「2分鐘冰水戰鬥澡」,她們的身體因髒污與汗水而長出瘡和膿包,頭髮也生了蝨子,最後獄方乾脆把每個人都剃了頭。

晚上就寢時由於空間狹小,40人得拆成一半輪班睡覺,2小時一班,等於一個人一天只能睡4個小時。而且她們也沒有棉被與床墊,直接躺在鐵床架上讓她們醒來時滿身紅痕,「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餵了藥,大家竟然不覺得痛。」Gulbahar說。

牢房設有監視器,監控她們是否和彼此交談或使用維語。有一次Gulbahar打了個大噴嚏,獄方馬上就有人跑來問是誰打噴嚏,她承認是自己打的,對方竟說「誰准你打噴嚏的?」並強迫她面壁站立12小時。

警衛也常警告她們,這些監視畫面都與中央連線,省級甚至北京的領導都會察看,她們最好乖乖服從指示,要是讓領導不滿意,她們就會受到懲罰。

例如「關禁閉」,把一個人關在一尺見方的房間中,大小便和用餐都在裡面,黑暗中僅有老鼠和幻覺相伴,Gulbahar一名室友被關禁閉一週後就瘋了。

至少能接受「漢語教育」?那也是謊言

中共聲稱的「教育」和「職訓」是一場謊言,Gulbahar在獄中所受到的教育,不過是獄方指定會說漢語的室友以口頭教授一些簡單對話「謝謝」、「不客氣」,且不准使用紙筆。

倒是她們每兩週必須寫一份思想檢討報告,懺悔自己不存在的罪行、感恩中國政府,並承諾讓自己的孩子學習漢語。

她們沒有任何放風時間,僅審訊和健檢時得以外出,而且都得以頭套蒙頭。審訊可能長達24到72個小時,坐在老虎凳上沒有水喝,Gulbahar好幾次都昏了過去。

另外,每兩週她們所有人都得脫得一絲不掛,在兩名男警監視下,讓10多名女警檢查身體。這時監視器依然運作如常,多少人透過螢幕侵犯她們的隱私?Gulbahar深覺受辱。

但這還不是她們所遭遇最惡劣的情況。

「我想不起來自己的孩子…」強制服藥使女性生育力受損、記憶喪失

每個星期她們必須服藥兩次,每個月接受一次注射,她們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但詢問只會讓自己受到更殘暴的對待。

後來她們才發現,這些藥物是為了讓她們停經和避孕,而Gulbahar在關押期間,沒見過任何一名女囚有生理期。

更糟的是,這些藥物不僅破壞她們的健康和生殖能力,形同蓄意造成「種族滅絕」,還讓服用者變成「廢人」,或許是為了讓她們變得服從、方便管理。

Gulbahar表示服藥後她開始出現「記憶喪失」的現象,她試著回想自己的孩子、父母、以前的生活甚至是水果嚐起來的滋味,卻再怎麼努力都想不起來。她甚至出現幻覺,懷疑自己的過去是一場幻想,她開始相信自己就出生、成長於再教育營。

她說,「我想他們就是用這些藥物去停止你的身體,停止你做為女人的生理機能,然後停止你的記憶。」出獄後她前往醫院接受治療,醫生表示她身體裡的毒素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排除乾淨。

說到傷心處,Gulbahar不禁落淚。(攝影/趙世勳)

性暴力:她們低頭不語,一直哭泣...

性暴力同樣屢見不鮮,一旦女囚被帶離牢房,都會遭到強暴或其他性暴力。

談及痛苦經歷,儘管Gulbahar幾次落淚,聲音依然平穩、清晰而有力,這時她更從座位站起身,舉拳作勢捶向記者的肩膀,想要演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有一次審訊,一名男警當場脫下褲子,威嚇Gulbaha說如果她再不承認罪行,就要把陰莖塞進她口中。她憤怒地說,「你是人嗎?你沒有父母、姊妹嗎?」他回道,「你配跟我的母親和姊姊比嗎!你看看你是什麼,你認為你是人嗎?」

令人相當震驚的是,獄方高層雖是漢人,直接管理囚犯的卻多是維族人,脅迫Gulbahar的正是一名維族警衛。

而年輕女孩被帶出去,回來總是遍體鱗傷,雙手不停顫抖,手指有被針穿過的酷刑痕跡。Gulbahar關心地問她們是否遭到強暴,然而她們低頭不語,只是一直哭泣。

集中營的母親:她們只能任母乳在身上發臭乾涸…

作為一名女性與母親,最讓Gulbahar感到痛苦的,是那些剛生育完便入獄的女人。產後她們的母乳不斷分泌出來,然而她們被迫與自己剛生下的孩子分離,也沒有水和衣物能清潔,只能任母乳在身上乾涸、發臭。

「剛出生的嬰兒有什麼罪?為什麼他們不能吸吮自己母親的奶水?」Gulbahar說,「作為一個女人,卻不能用母乳撫養自己的孩子,更不能好好清理身體,我不能接受,也永遠忘不了。」

更恐怖的是,被送抵再教育營後,獄方會對她們進行驗尿在內的身體檢查,懷有身孕的人會被送去醫院「強制墮胎」。

至於其他兒童,根據Gulbahar一名室友,她的孩子被送進一個形同集中營的地方,處於和自己父母差不多的惡劣環境,而所謂的「寄宿學校」,很多都是經過矯飾的表象。

落入此等悲慘境地,當被問及她是如何撐過這人間地獄,Gulbahar表示是那些十幾歲的女孩們為她帶來勇氣。她們的年紀比Gulbahar的女兒還小,卻懷有強烈的求生意志,「如果她們可以堅強地活下去,為什麼我要放棄希望呢?」她說。

聯合國介入讓她獲釋,更多維族人需要國際施壓

465天的漫長黑夜,Gulbahar得以重見光明,有賴她的兒女不斷辛苦奔走,最後聯合國介入向中國詢問她的下落,終於讓中共將她無罪開釋。

令人遺憾的是,她遭中國關押期間,哈薩克政府幾乎沒有起到任何協助作用。當她的家人請求哈薩克的烏魯木齊領事館尋人,他們聲稱不知道她的下落,然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公安廳確有發函給哈國駐中國大使館,通知她被收押一事。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公安廳給哈薩克駐中國大使館,關於逮捕Gulbahar的通知。(攝影/洪培英)

哈薩克移民官對Gulbahar消失一年多不聞不問,也沒有其他相關部門前來調查。哈薩克政府態度之冷漠,負責擔任Gulbahar口譯的伊里哈木解釋,哈薩克與中國關係相當良好,不只維人,面對中國時連自己哈薩克族都難以撐腰。

回國20天後,Gulbahar決定離開孫兒隻身前往土耳其,「從土耳其把真相傳達給世界,會比較容易一點。」土耳其政府發給Gulbahar居留簽證,她在那裡目前生活無虞、沒有危險,因此她非常感謝土耳其。

至於未來的計畫,Gulbahar已經去過印尼,現在來到台灣,將來她希望能前往更多國家為自己親身經歷作證,讓各國對中國施壓,關閉東突厥斯坦再教育營。

「釋放維吾爾人,讓我們自由!」

訪談結束告別時,Gulbahar用中文輕聲說著謝謝,她露出淺淺的微笑,依然和她尚未被關押時所拍下的照片一樣美麗,但多了一份哀傷。儘管已是自由之身,但能看出精神上她仍然與她身陷集中營的姊妹同苦同悲。

「我想和中國政府說,我們維吾爾人不是恐怖分子。釋放維吾爾人,讓我們得到自由!」她說。

為了訴說真相,Gulbahar一次又一次勇敢地面對、重述自己的痛苦且毫不掩飾,作為台灣人,我們至少應該報以相同的真誠,正視維吾爾人的痛苦,正視他們正在遭受種族滅絕的醜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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