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四十一年(一九○八),日本通信局局長鹿木子小五郎來到臺灣東部視察,在當時由賀田金三郎組成的賀田組吳全城農場上,他看到了:
一戶日本移民農家在屋後設置三四尺見方的壇臺,上面插著白旗杆,宛如墳墓。他見狀怪而問之,原來是祭祀「稻荷」神祇,菜圃中間立著小小的鳥居,豎著紅白旗則模擬神殿之貌。這個日本人農家思鄉之情,讓鹿木子小五郎心生憐憫。1
之後,他向總督府建言,若要日本人能真正移民臺灣,就需要打造一座全然日本化的移民村,讓他們在臺灣也能如在日本般生活,神社、街道、生活習慣皆需全部複製。總督府日後接受這樣的建議,著手官營移民村政策,比較臺灣東部與西部,發現東部因為人口稀少,相關土地完整;又因接觸漢人的開發歷史短暫,較無固有的地方政治勢力干擾,整個社會結構、家族結構也不若西部穩固。於是,自一九一一年開始,臺灣總督府決定在東部建立移民村。
當時名為鯉魚尾的豐田,成為其中一塊選址處。一開始此處令日本政府十分不解,明明田土肥沃、水源豐沛,為何竟無人居住?便將此地命名為「豐田」,於大正二年(一九一三)正式建村。成為花蓮地區第二個官營移民村,第一處是一九○九年被日本政府驅逐的七腳川系阿美族人祖居地七腳川;在七腳川系阿美族人盡遭滅族後,其祖居地更名為吉野村。但說來不巧,就在豐田建村之際,那年的夏天來了一場暴風雨,吉野村幾乎摧毀殆盡,當時居住於此的桑原春藏這樣記錄:
大正元年九月十七日,下午四點颳起暴風雨。不過四五個小時,村庄內二百五十戶房屋全數傾倒。颱風持續二十多個小時,大家只穿著一件衣服逃命,有四、五名村人在暴風雨中死亡—包含我的父親。2
吉野村迫切需要重建,因此豐田村建設被迫延後一年,直到大正三年(一九一四)才終於正式建村。雖然日後同樣面臨另一場暴風雨,造成豐田村幾乎被暴風暴雨傾頹,但無論如何豐田村還是終於建成。不過日本人當初對豐田這一處平原的困惑:認為豐田無人居住有些誤解。豐田過去是曾有過居民,不過那是在遙遠的一千五百年前。
一九二九年,日本著名的博物學家、人文學者鹿野忠雄在豐田鄰近的支亞干部落,發現範圍廣大的玉石加工遺址,欣喜若狂之下,馬上展開發掘工作。在隔年的調查報告中,鹿野忠雄認為這裡可能是東南亞最大的玉石加工區,只是令人困惑的是,加工後的玉器究竟去到了哪裡?這個謎團一直要到一九八○年代,因南迴鐵路卑南車站(今日臺東車站)動土,發現卑南文化遺址才有了新的線索。
卑南文化遺址挖掘了近九年,找到了埋藏在地底的數千年古蹟與古物,包括大量的石棺、器物,以及工藝精巧的玉器,成果可說是臺灣考古史上最豐碩的一次。
南島文明中心
一開始沒有考古學家清楚這些大量的玉器究竟從何而來。近二十年內,才透過各種科學儀器鑑定、相關遺址爬梳,終於確認這些就是當代豐田村盛產的豐田玉!換句話說,也就是當代還盛產的豐田玉,或許不是它第一次的發現,早在三千年前的史前文明中,臺灣人便熟知豐田玉的加工與挖掘。
因為地理位置接近,考古學家馬上想到鹿野忠雄所發掘的支亞干遺址(又稱平林遺址)。於是,所有線索接連起來:距今約三千年前,可能是卑南文明最興盛的時代,當時的人們在豐田的荖腦山上挖掘玉礦,然後於鄰近一帶加工,最後送到台東卑南,再逐漸在臺灣全島流通。
幾乎同一個時間,海外也發現豐田玉的出土古物,又讓整個豐田玉的謎團更加濃厚。他們發現,豐田玉出現在東南亞的遺址之中,經過加工的玉器,遠渡重洋去到今日如菲律賓、泰國等地的南島語族文化之中。經過玉器、玉石的加工鑑定、成分檢查,以及海外大量出土的豐田玉玉器,考古學家幾乎可以斷定,約莫在距今三千年前左右,在我們所熟知的中國大陸文明之外,東南亞海島中,有一個龐大的貿易網絡,其中心很可能便是臺灣;當時的臺灣,或許就是南島語族的商業、貿易與工藝中心。
一連串的發現,使得豐田不為人知的歷史逐漸重現,雖然仍有著種種疑問:例如,先人如何跨洋渡海將豐田玉帶到其他島嶼?豐田玉對各個文明之間的作用又是如何?臺灣是南島語族的發源地嗎?為什麼距今約一千五百年前,豐田玉突然消失?宜居宜家的豐田平原,為什麼直到一千五百年後,才有日本人來此?豐田玉又是如何被重新發現?—豐田這裡,埋藏了太多史前文化的謎團。
然而許多故事、許多豐田乃至臺灣的歷史之謎,我們可能終究還是不得而知,它們會被歷史淹沒、迷走在歲月之中。但這一片土地的前世,它明確的告訴我們這麼一件事情:臺灣不是一八九五年以後才有歷史,也不是一九四九年之後才有國家,我們的前世,比我們想像的還悠久,然而,臺灣這一片土地的今生,就從你認識她的此刻開始⋯⋯
注釋
張素玢:《未竟的殖民:日本在臺移民村》。台北:衛城出版,二〇一七年。頁八二。
同上,截取自書中花蓮港廳:〈附錄-移民の感想〉,《三移民村》。花蓮:花蓮港廳,一九二八年。
內容來源:《後山來去:豐田村誌》大塊文化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