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登革熱警報,全臺秒變開山里。開山里在臺南,但你知道開山一詞和誰有關嗎?臺南開山里鄰近(郡王里)有一座延平郡王祠,過去曾為「開山廟」、「開山神社」,供奉鄭成功。研之有物專訪中研院臺史所副研究員張隆志,和一日里民們聊聊,開山王鄭成功如何被我們記憶?歷史如何活在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中?
斬妖除魔、殘暴海盜、神級代言人,都是鄭成功
1661年,臺灣面臨一場東西海權爭奪大戰。當東方航海王對上歐洲海洋霸主,這一局,由鄭成功搶下福爾摩沙!在島上,鄭成功只度過短短一個秋,神奇的是他彷彿擁有影分身,至今三百多年仍不斷以各種樣貌登場。
教科書、民間信仰裡,國姓爺歷來正氣凜然,砲擊鶯歌精怪、力斬劍潭魚怪,全臺粗估至少有近百間主祀的廟宇。
然而,歷史的有趣迷人,就在於觀點不斷挪移轉變。西洋文獻史料,呈現了人們不太熟悉的「殘暴系」鄭成功,嚴苛蠻橫、殘害俘虜。荷蘭土地測量師的檔案《梅氏日記》如此描述:「嘴巴時常處於開啟狀態,並露出數顆大間隔的圓磨長牙……說話聲音淒厲,咆哮又激昂,動作古怪,彷彿將要起飛一樣。」
暗黑版還有臺灣漫畫《1661國姓來襲》,創作者採用迥異於傳統的視角,漫畫中鄭成功不再是正義的民族英雄,他面戴神祕面具、有點好色、陰險殘暴,十足「反派」黑武士。若問問年輕世代,鄭成功是……?潮青還有新答案:超「成功」的啤酒、洋芋片代言人!
民族英雄的養成
「鄭成功應該很訝異,自己竟然會這麼百變!」中研院臺史所副研究員張隆志半開玩笑地說。
張隆志近年關注歷史記憶與公共史學的研究,他選擇臺灣戰爭史的三大轉捩點: 17 世紀鄭成功、清末臺灣民主國、戰後光復節,試圖從人物、事件、節日,理解當代臺灣如何活在大眾的記憶,但張隆志笑言「光是明鄭階段就花了好多時間」。
在許多人心中,「民族英雄」是鄭成功最鮮明的形象,也是最常被提及的傳統定位。然而「民族」是誰的民族?又是哪一個民族?張隆志曾在演講中拋出這個問題:
鄭成功究竟是臺灣人、中國人,或日本人?
每個答案都有人贊成。顯然光是這個提問,已顯露出國姓爺歷史形象的複雜性。張隆志認為,國籍、身分的多重衝突,或許是當代不斷重新定義鄭成功的原因之一,也是我們爬梳這位西方眼中的「海賊王」,如何走向英雄化、神格化的可能線索。
回溯歷史,鄭成功在清初還被斥為侵擾海疆的賊寇;到了清末,他卻搖身登上忠義英雄寶座,關鍵點就在牡丹社事件。為了鼓動臺灣百姓的民族大義、抵禦倭賊,沈葆楨奏請為鄭氏追諡立祠,讓百年的反賊封印就地解除。清國既收編了臺灣民間對國姓爺的情感崇拜,同時還巧妙吸收他的「忠義」形象,轉換成「大清國」子民的表率。
這套收編、挪用的招法,日本官方也發揮在鄭成功出生日本平戶、母親是日本人的血統論。江戶時代的流行戲劇《國姓爺合戰》中,鄭氏就被稱作「和藤內」,以東洋武士之貌神勇登場。日本統治臺灣後,鄭成功又順勢被尊為開臺的「日本人」先鋒,臺南延平郡王祠也改為「開山神社」。
隨著國民政府的反共復國大旗,「光復故土」成為鄭氏氣節的不滅光環,延平郡王祠再度被改建為中國北方式建築。1963 年以後,臺南延平郡王祭典被訂為中樞祭典,正式由官方傳承民族英雄的形象。
三百多年來,儘管歷經不同政權,鄭成功始終是重要的政治宣傳符號,稱得上百搭款「官方代言人」。張隆志分析,鄭成功歷久不衰的英雄形象,即是在民間的國姓爺信仰與歷代政權推波助瀾的民族忠烈等文化脈絡中,共構型塑而出。
國姓爺託夢!鄭成功的當代變身
不過,當我們重新將鄭成功放入當代不同脈絡,他不再只是蓋世英雄,而變得更有血有肉、複雜多面。
「鄭成功的當代形象有幾個不同於過去的特色,」張隆志闡述:
一是相對於中國的政治性,二是相對於日本及荷蘭的國際性,三是相對於原住民的爭議性。
1950-60 年代,明鄭研究做為歷史顯學,研究者不只爬梳明史、清史等文獻,還引入西班牙文、荷蘭文資料,開啟了新的史觀,也反映出臺灣史的研究軌跡逐漸從中國中心史轉向海洋史。面對 17 世紀的風起雲湧,當代臺灣已能從臺灣島史、全球史的視角,重建島嶼在大航海時代的歷史位置,更加側重「多元文化」和「跨國交流」的敘事觀點。
這種詮釋視角的轉變,也能在地方文化活動看出端倪。
「2011 年我去參加鄭成功文化節,當中最有特色的是臺、中、日博物館跨國合作的展覽『成功啟航:17 世紀船舶文物特展』。策展者引用荷蘭文史料,重新塑造鄭荷戰爭與議和過程的鄭成功,也不避諱提到他殘忍處決荷蘭傳教士的情節。」張隆志分享了踏查心得。
另一個例子是臺南文化資產保護協會策劃的展覽,從「文化資產」的角度重構鄭成功,將他的四種特質「祖先、神明、民族英雄、傳奇人物」,連結到府城的在地文化記憶,包括建築、文物、民俗傳說。
國姓爺悄悄「變身」!從神格化與政治性的反清復明、民族英雄,轉向做為 17 世紀東方海權代表,以及臺灣在地文化記憶的一部分,
當代的國姓爺論述逐漸從「神化」過渡到「生活化」,而且更強調本土性(開臺)與國際性(海洋)的特色。
原住民史觀是另一面向的新論述。「國姓爺託夢了!」2016 年,供奉國姓爺公的臺南鹿耳門鎮門宮公開表示,鄭成功託夢要向原住民道歉。電影《看不見的台灣》便運用幽默手法直視這段衝突,導演帶著攝影機,一路參與鎮門宮與西拉雅族和解的三天法會。
紀錄片呈現出不同面貌的鄭成功,不再只有漢人單一史觀,更多元的文化觀點正重新建構「21 世紀版」國姓爺。
歷史記憶滲入我們的生活
「當代對英雄的期待、紀念或討論方式不見得是仰望,而是多元、多中心,由下而上。」張隆志緩緩說道:「這種多元解讀的敘事轉變,反映出臺灣的歷史記憶不一樣了。」
過去人們相信,歷史是客觀求真、讓史料說話。但近代歷史學逐漸轉向,所謂的「客觀」史料依然要透過詮釋、建構才能出聲。那麼,除了史學家的詮釋,一般大眾對過去是否也有自己的記憶與想像建構?比如不同世代對 228 的回憶,不同族群對鄭成功的歷史情感。張隆志強調,當代歷史學除了求真,也關切人們的「歷史記憶」。
歷史不單是文獻中的史料,還包括大眾如何記憶過去,這些記憶又如何被建構、延續。
博物館展覽、文化活動、文學創作等大眾文化,皆是學院外集體記憶的具體展現。
以臺南鄭成功文化節為例,最初是官方性祭典,在逐漸轉型為城市文化觀光後,開始擴大到古蹟走讀、文化講座、美食觀光,突破了過往宗族祭典的型態。大眾文學裡的鄭成功樣貌,更是多姿多采,海洋之子、反派大魔王、每天被自己帥醒的混血型男、荷蘭與西拉雅女子視角的敵軍領袖,百變國姓爺不斷更換影像濾鏡,變得豐滿立體,超有哏!
「明鄭的生活記憶非常鮮活,」張隆志隨手舉了例子:「比如你走在臺南任何地方,飲食、寺廟、建築、學校、路名,『成功』無所不在。現在去臺南除了看國姓爺雕像,還能搶購限量啤酒、洋芋片!」國姓爺依然家喻戶曉,但我們的想像記憶已融入生活細節,伴隨越來越多輕鬆的庶民日常。
張隆志認為,當代臺灣對鄭氏的記憶不再是嚴肅、樣板的政治味,也不只是純粹去解構、挑戰英雄神話,還增加許多趣味、創意、Kuso 的多重想像性。這顯示我們的歷史記憶已然鬆動而多元,能自由閱讀這個過去被高度政治符碼化的英雄人物。他進一步提到,這個轉變歷程也正是記憶研究的焦點:
誰在記憶?為何記憶?如何記憶?從這三個命題做理解的起點,或許能幫助我們在歧異衝突的史觀之間,展開對話。
公共歷史:讓歷史重新走入生活
從「鄭成功是誰」轉向「鄭成功如何被記憶」,鄭成功的記憶研究是臺灣公共歷史的重要題材。
相較於傳統學院,公共歷史(Public History)更面向讀者的視角,關心歷史如何被大眾思考、閱讀、應用,將歷史重新帶回生活。這也意味,權威不再是史學家獨有,而是由專家與讀者共構歷史。
公共史學的具體展演,除了大家熟悉的展覽、影視翻拍、大眾文學,把厚重史料重新拼貼、裁剪,變得更通俗趣味。這幾年,還有另一波「知識公共化」風潮,強調專業知識的科普。創作者努力服用「翻譯蒟蒻」,將生冷拗口的冷硬派學院論文,轉譯成白話文。例如,芭樂人類學、巷仔口社會學、歷史學柑仔店、法律白話文運動、故事……(當然,還有你此刻閱讀的中研院研之有物)。
「這是我最關心的公共歷史面向。」張隆志說。除了趣味、娛樂化,他更期待公共歷史背後的另一層使命:透過寬廣深入的討論,提升公眾對話與論述。
當代臺灣的許多衝突不單是政治問題,亦是歷史問題。面對這些糾結爭議,歷史思考能提供的是一種脈絡性理解,以較寬闊的視角來思考。訪談最後,提及對記憶研究與公共史學的關懷,張隆志語帶感性地說:「如何促進大家的理解對話、提升公共思考,包含集體記憶與認同衝突等議題,這是當代無法迴避,也是做為臺灣史研究者的我們責無旁貸之事。」
本文轉載自《研之有物》。原文請<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