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春是山海交會的地方。陸上,貫穿島嶼的中央山脈在此沒入海中,它極南的地位、阻隔的地形,聚居了來自臺東的卑南、阿美與來自屏東的平埔族和南下移墾的漢人,人文風貌獨樹一格。海上,臺灣海峽、巴士海峽與太平洋在此匯流,不同國度的船員上岸取水或觸礁避難,相異的人群倏然相遇。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19世紀末的恆春,日軍前腳剛走,清國政權隨即到來。在全球貿易的風潮中,這個向來由多族群自治共管的偏遠之地,成為國際勢力競爭的場域。清國決心在恆春建造昂貴的磚石城,城牆地基厚七公尺,城門並兼做砲臺,全臺僅有。砲座下方用來抵銷後座力的花崗石,今日猶然完好如初。
1895年11月,清國在甲午戰爭敗陣下來。恆春城迎來了它的第一場戰役——地方鄉勇與日軍對戰三小時後,日軍勝出,在猴洞山上豎起太陽旗。作為「日本首次征臺紀念物」的恆春城,除了因開路需求被截斷部分城牆外,大致被完好的保存下來,成為臺灣現存最完整的古城。
沿著西門旁側的城牆往南門方向走,如果夠細心的話,會發現其中一段散落著坑坑疤疤的凹洞,那是二戰期間聯軍掃射留下的彈孔。西門外,住著一名矢志追尋恆春歷史的文史工作者念吉成,他積極訪談耆老,挖掘散落各地的史料,並熱切分享所知的一切。這樣深刻的使命感,要從二戰說起。
由一疊老照片,而起的狂熱文史情
念吉成是風櫃來的人,使他從澎湖望安島跨海遷徙到恆春的是時代的巨輪。1945年,中華民國政府展開接收臺灣的各項工作,在廈門擔任燈塔守的念興培奉命前往望安接收漁翁島燈塔,卻在1949年兩岸分治後,再也無法與妻兒團聚。
漁翁島燈塔的主任甚感同情,詢問幫忙擔水的許姓夫婦,有沒有人家願意養孩子給他作伴?就這樣,許家尚在襁褓中的第九子被取名為念吉成,成為50歲的念興培畢生疼愛的養子。工作輪調到恆春後,念興培與一名帶著養女的寡婦李貴蘭再婚,在動盪的年代裡共組四口之家。
40年後,念吉成迎來了他生命中重大的轉折點。「那天我幫媽媽整理床頭櫃,發現一包舊報紙,打開來一看,天啊,她怎麼會有這麼不尋常的老照片?」照片裡的大隊人馬手持「祝出征」的白旗遊街,又聚集在大車旁,貌似送行。他大惑不解,此後投身文史研究,為了解開心裡的謎,意外還原了一段被消音的歷史。
因戰爭斷送的夫妻緣
少女時期的李貴蘭是恆春郡守家裡的幫傭,結識了在恆春郡役所(相當於今鎮公所)工作的尤保生,兩人結為連理,感情深厚。尤保生在郡役所任職庶務課給仕,負責徵召軍夫,念吉成推測:「他應該是相當受到郡守的信賴,所以才會把徵召軍夫的業務交給他辦理。」無奈,一場颱風毀了他與郡守共同經營的魚塭,為了湊得賠償的款項,他自願投身軍夫行列,前往南洋賺取一個月一百五十元的薪餉,是原本月薪的六倍。
從尤保生留下的照片與日記中,可以想像他出征那天的情景:早上9點在恆春公會堂(今恆春轉運站建物左半部)集合,步行前往北門外三台山上的神社祭拜。回到公會堂,對天皇宣誓效忠,與親友壯別。莊嚴的儀式完成後,開始遊街,先步行兩百公尺到南門圓環,再浩浩蕩蕩前往西門街,出了西門,登上開往高雄港的汽車,與街上送行的親友最後揮別。車子啟動前,上頭的尤保生想必不浪費一分一秒,將目光膠著在窗外的妻子身上吧!當時傳唱這樣一首歌謠:
母親背上的孩子拿著日本小國旗在搖丈夫愛國的情感在心中湧現
妻子問:你要不要回來?
丈夫說:我一定回來這句話就成為最後的一句
尤保生從此不曾再回來。而恆春軍夫的歷史,就隨著那包照片藏匿了半個世紀,幸虧念吉成不厭其煩地研究與傳述,才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老屋主與新房客的搶救老屋行動
或許是受惠於地處偏遠,恆春城的空間結構未有太大變動,我們依然可在街道上發現豐富的線索來遙想當年。漫步在西門前的街道上,可發現有兩座以紅磚立柱、有著灰白色飾帶的建築,門楣上雕飾著鵝鑾鼻燈塔的泥塑,散發著濃濃在地風情。恆春一直到日治時期,交通基礎設施與產業策略完備後,才因貿易而大大繁榮了起來,又以漢人最早聚居的西門周邊最為熱鬧。
建築師許清誥設計了連棟12座、樓高二層的街屋,是當時富商仕紳聚居的所在,如今碩果僅存四棟。首位進駐活化創業的小郭說,門廊下的紅磚原本被厚厚的白漆包裹,「我試了又試,最後用高壓水槍來清洗,才終於讓紅磚露出來!」原屋主受他感動,也主動出資把二樓腐朽的木地板一概換新。在十幾年前的大地震中,這群街屋震壞大半,政府補助拆屋費而非修繕費,幸而部分屋主和進駐者合作無間,才不致全數拆毀。
繞進舊稱客人街的文化路,這裡是進城移墾的客家人當年聚居之處。街上有棟屋齡超過百年、以四支高大立柱為門面的灰色建築,是當地仕紳於1918年共同成立首家在地銀行「恆春信用組合」的原址。如今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共同以「信用組合」的精神來賦予它新生命。一樓白天是咖啡廳及選物店,晚上8點以後則是以環保議題入酒的酒吧;在二樓以「銀行作帳」的概念設計出嶄新帳篷旅宿的Monica說:「以前這間銀行資助農民,現在我們協助年輕人創業,讓各種不同的點子能在這裡得到機會。」當年以金屬打造的厚重金庫雖然已經打不開,仍默默坐鎮在大廳裡,成為年輕進駐者重要的精神指標。
恆春信用組合的對面是戲院「恆春座」,念吉成語帶調皮地回憶道:「我讀國中的時候,課後常跑來這裡撿片尾。」戲院的入口原貌還留在現今的小吃店裡。同個街廓有一幢大面寬門窗、風格既穩重又開放的建物,在昭和年間為知名酒家「高春樓」,專聘日本養成的頂尖藝妓來接待高官要人,其豪奢貴氣在那座以高級石材打造的寬面階梯,以及寬闊的中庭可見一斑。戰後它的用途多變,曾供空軍使用、開醫院、配銷菸酒,亦一度改建為知名餐廳蓬萊閣,現在是餐飲空間「波波廚房」,往後想必還有相當豐富的故事待人挖掘。
身為燈塔守的兒子,念吉成的童年是和養父一起在鵝鑾鼻燈塔的宿舍中度過的,整座燈塔就是他的遊樂場。他記得爸爸在燈塔後方養梅花鹿與雞(官方補給食物不足時可殺來吃,雞也可啄食大量出沒的蜈蚣與蛇),給他望遠鏡看七星岩與鯨魚。
晚上念興培在塔頂輪值,他在房間待不住了,就提著煤油燈去找爸爸;當時恆春沒有電力,唯有燈塔因配給油料而有穩定的光源。雖然燈塔守是底層的雜役,但直到已屆退休高齡,念興培仍懇求主管讓他不支薪繼續做,只為保留職位,讓兒子畢業後可以接著做。在念吉成心中,燈塔象徵著爸爸無盡的愛,是無比溫暖的所在。
未竟之業,持續為喑啞的歷史發聲
穿越尤保生與李貴蘭在青春年華中經歷的繁華,最後來到有著轉角圓弧的空間設計、飾以流線形水平線的恆春轉運站,即日治時期的恆春公會堂。現今這裡是迎接旅客歡喜到來的空間,當年卻有一批又一批的恆春人在此與親友沉痛壯別。
十多年前,鎮公所有意拆除此建物,念吉成不惜從研究所休學、投入搶救工作,可惜的是,好不容易將它保存下來,卻僅作為商業出租之用。念吉成惋惜地說,臺灣各地現存的公會堂多半改為文化展演場所,與之相關的歷史脈絡卻未被復原。
「我有媽媽留下的照片作為證據,可以重現日本徵收軍夫的事實。這麼做不是為了煽動仇恨,而是正視戰爭造成的傷痛,讓和平能夠真正落實。」他衷心盼望未來恆春公會堂內能呈現軍夫的歷史,讓那些噤聲的過往再次發聲。
推開玻璃門走入室內,老屋的骨骼赤裸裸闖入視野:一顆顆互相咬合的溪石墊底,方塊狀的土墼磚向上長出屋子挑高的空間,整面牆敷上透明的保護漆,再從內部搭一個木架構撐住建物,還有一座與牆壁親密接觸的樓梯,這樣大膽又細膩的手法,出自外表粗獷但情感細膩的經營者小威。
「當初真的是一邊拆,一邊發現它的問題和魅力。」二樓的吊燈以麻繩搭配木輪軸升降,提示著瓊麻在恆春經濟史上的重要性。愛屋心切的原屋主陳金玫對改造的成果相當滿意:「工業風格和古蹟同時存在而不衝突,既有舊時的記憶又有新鮮的元素,小威他們真的很用心!」
參考資料=日治時期恆春城內空間變遷研究(1875-1945)〉、《台灣的古城》、《日治時期台灣建築1895-1945》特別感謝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前資深研究員陳文添
本文轉載自《鄉間小路》2020年3月號。更多精彩內容,請詳見《鄉間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