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到美國西岸那邊有個玫瑰之城,他們整個城市的設計就特別好,不管是儲值設備還是公車,那個公車跟人行道無縫接軌,…,還有他們那個斜坡很多,然後不管哪個入口都會有提示聲,整個城市對視障者跟行動不便的人來說很方便…」訪談逾10來分鐘,陳楚睿的眼睛才終於亮起來。
2014年7月31日,當時還是消防替代役的陳楚睿,接獲指令前往高雄氣爆現場支援,卻不幸身受重傷,一度與死神拔河,也在全身留下59%二到三度灼傷的疤痕。一場意外,讓他曾經陷入低潮,也讓他擁有從未擁有過的視野。
花了一段時間,陳楚睿才從低谷爬回地面,他開始辦攝影展、去演講及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採訪,「會不會後悔選擇要24小時待命的消防替代役?」成了每次的必考題。
「曾經後悔做這個決定,半夜活該去給人家炸,但重來100次我還是會選擇消防隊員,後來覺得手腳都還在,也還有能力幫助別人,那為什麼不去改變看看這個社會的現狀,讓它變得更好?」他口氣相當堅定,絲毫無法聯想幾年前他把自己關在家裡足不出戶,打遊戲的累積時數就成了他當時唯一的成就。
想要逃卻逃不了,乾脆把自己關在家
回憶起躺在加護病房的日子,長達一個多月在半夢半醒之間,做夢的內容永遠一直在逃、在換場景,卻怎麼也擺脫不了這樣的夢境。現實情況是他從一個活潑帥氣活動力十足的年輕大男孩,頓時被剝奪所有的行動能力,大小便不能自理,連呼吸也不會了。那時的他沒有沮喪,只有生氣。之後他努力復健呼吸,在終於能夠自主呼吸後轉往普通病房,但心裡的不平並沒有因此消弭。
陳楚睿舉例,他去復健時,身旁是一群老人,老人們會鼓勵他,「你還年輕,你的恢復會比較好」,但當下他完全聽不進去。反而是他羨慕這群老人曾經年輕過,「他們是因為已經活到這年紀才到這邊,而我不是因為不注重自己的健康,或者我去做什麼壞事才變這樣,我是因為去幫助別人、救人而受傷!」
敏感的心靈放大了五官的感受,出院後面對人群更是如此。許多人在背後的窸窸窣窣,他都聽得一清二楚,「我那時候穿壓力衣,我真的覺得像過街老鼠,被人唾棄的感覺,」陳楚睿就曾聽到一位女高中生在看到他時對朋友說:「我以為妳會嚇到」。
「你說這樣怎麼出門?!」害怕路人善意的關心,也擔憂不善的耳語,他開始封閉自己,有2年時間幾乎不敢出門,連復健治療也放棄。他覺得人生這樣就夠了,每天睡醒就是打遊戲,遊戲時數累積到幾千小時起跳。
不服輸!人生的高度不該被氣爆給停下
陳楚睿說不出是哪件事或哪個時間點,讓他開始願意走出來,有家人的、感情上的,中間有太多太多難以簡化成一個具體的點,但他總有一股氣,「就是認為我還可以,人生的高度不應該被氣爆給停下來,就會有一個線條圖,被停下來掉到底部的時候,也是有一點不服氣,…,還是可以克服。」
之後,陳楚睿拿起相機,也默默感受到自己的變化,不只攝影從過去只拍家人或與他有情感關係者的照片,也擴及拍與他有同樣遭遇的傷友、輪椅族及視障者,平時也會多注意弱勢族群的新聞,甚至到了國外還會特別注意無障礙設施。
「在我受傷之後,不管是在ICU,還是轉普通病房,醫院裡放的電視,有重症兒童醫院這類的募資廣告,讓我開始注意到很多社福機構,突然間覺得我以前好像都沒有留心過這些訊息,但就是自己變成那群人的時候,才看到這些訊息,」他說。
第一次出國就是趟「說走就走」的旅行
疫情期間,大家戴上口罩是為了避免被病毒感染,但陳楚睿「超超前部署」戴上口罩,則是為了遮掩自己的面容,躲避路人的異樣眼光。直到2018年3月,他從德國旅行回來,才摘下口罩。
是在德國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也不是。他說,因為在陌生的國度,聽不懂人家的語言,讓他感覺沒有壓力。而且德國人在電梯裡打招呼是很自然、很普通的一件事,不會有人因外表而特別在意他,這也讓他回國後慢慢合理化路人的行為,「因為穿壓力衣本來就比較奇怪,如果沒看過,當然會有那種反應,所以就靠互相理解了。我有句話想了很久,就是『理解可以消除歧視』」。
至於為什麼選擇去德國?他簡短回答,去機場看下班飛機飛哪就去哪,沒有訂飯店、沒有行程規劃,也不會德語,更驚人的是,這是陳楚睿人生第一次出國!他過去連離島都沒去過,最遠只到過旗津。
彌補善款所不足,受難者可以不只是受難者
在李長榮教育基金會的資助下,陳楚睿考了4次雅思,前後去了英國與西雅圖念語言學校,最終符合錄取標準,原本預計在今年3月開始在英國攻讀當代策展學位,但受到疫情影響,要等到9月才能前往。而在出國進修之前,他是李長榮集團「財團法人高雄市關懷氣爆受難者社會福利基金會」(下稱「關懷基金會」)第一也是唯一的員工。
「關懷基金會」的組織章程明白揭示,「關懷基金會期望延續李長榮集團志工隊的精神,持續不斷協助高雄氣爆受難者善款無法補助的事項」,這點讓陳楚睿感到非常難得。他舉例,自己同時也是高雄氣爆善款管理委員會成員,也看到善款運用受限不足之處,如善款的教育補助,只補助重傷者和罹難者及其子女到國內大專校院畢業,像他想要繼續深造讀碩士學位,就無法申請補助,此外,年齡也限制在25歲以下。
在接觸其他重傷者之後,陳楚睿發現很多人其實都在進修,但都沒辦法拿善款補助。他也深知政府的難處,而關懷基金會就填補了這個缺口,「就像Bowei(榮化集團總裁李謀偉的英文名字)已經先提出一筆錢,在幫助這個彌補不上的情境。」
目前基金會還在草創時期,身為1號員工,陳楚睿協助基金會把所有的行政事務標準化,做表格、寫FQA,也將資訊分享給其他災民,雖然很瑣碎卻也很重要。李長榮教育基金會秘書長郭丁元指出,「楚睿對這些氣爆受難者來說是自己人,他比較會去聽到他們真實的一些話,我們去問其實有些事情不一定會得到很直接的答案,會是太客套的答案,…,楚睿他就是一個受體,去聽很多意見。」
被真空的20到30歲,被打斷腿又有能力可以幫助別人
在被認為「黃金時期」的20到30歲裡,減去氣爆以及後來的低潮,陳楚睿說「只有6年真的是我可以決定怎麼過日子」,分別是受傷前,以及後來的28、29歲。
後來的那2年,陳楚睿在專業的策展人及公關公司「手把手」帶領下,完成人生第一次正式的攝影展,也踏出面積2952平方公里的高雄,飛德國、英國、美國、韓國及日本,雖然他在臉書寫下,「從2018年決定出國的那一刻,這2年的節奏突然變得好快,一瞬間感覺可以追上氣爆後復甦的那幾年,但還是追不上」,但這已經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充實。
從受傷到慢慢走出低潮,他也體會各種「不可思議」的時刻,父母給予自己的外表,一夕之間就被上天給收回;當自己從未想過能在倫敦泰晤士河旁坐下來吃炸魚薯條,被實現的時候,彷彿自己就在夢裡。
陳楚睿清楚記得當時說要報名消防替代役時,旁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也記得跟著隊員去現場搶救OCHA(院外心臟停止)患者,一路CPR的那種熱血;現在的他,就好像突然被打斷腿,卻又突然有能力可以幫助別人。
從改變自己開始,陳楚睿試圖用他的影響力改變社會。至於未來,他語帶保留地說,「受傷之後,我沒有給自己設定非常明確的人生目標,到現在我也還不知道以後想做什麼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