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氣爆六周年》46億善款做不到的「人生修復」 李謀偉願意持續做下去

高雄氣爆六周年》

6年前7月31日的夜晚,在高雄的一聲巨響,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在遠方,先看到一陣濺出的閃光,才伴隨而來的巨響,劃破天空。

當晚高雄市前鎮區的居民,晚上8點左右嗅到疑似瓦斯臭味,找不到原因。晚上11點55分,三多路、凱旋路、一心路等馬路突然炸開,驚醒大半高雄人,造成32人死亡、321人受傷、台灣史上最嚴重的石化災害公安事件。

媒體在凌晨很快就把氣爆原因歸咎給「李長榮化工」,讓當時李長榮化工董事長李謀偉被迫成為鎂光燈焦點、社會指責的對象,這是許多人這輩子都不曾遇過的困難。

6年前深夜驚爆,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還記得清晨兩點多,被電話驚醒,裡面聲音喊著:你快打開電視看!」他回憶說,「那時資訊非常的混亂…當晚根本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媒體就指責是李長榮化工的管線。我們的管線本身就沒有被炸掉,爆炸是從幾公尺外的地方開始。」

氣爆發生後5個月,2014年12月,他被依過失致死罪起訴,甚至一度做好了要坐牢的心理準備。這是5年多來,李謀偉首度對外界透露他的心路歷程。

「對32位罹難者的家屬,還有輕重傷的人們是我的遺憾…」在氣爆案發生後,雖然他很心急地要對受害者提供財務支持,但身邊人奉勸,「拿錢出來不就承認過失了嗎?」「董事會會答應嗎?」

外界不分青紅皂白全推給李長榮,政論節目上談的內容慘不忍睹,「大部分資訊都不正確,資訊比我更不完整。」雖然和幕僚是花了幾天才釐清頭緒,但他在當天就做出承擔的決定。(有當時的新聞畫面為證)。「不管有沒有錯,我們都在裡面,高雄是我們的家,而且整個受傷了,我再怎麼苦也不會比這些災民苦。」

不畏外界趁亂怪罪,自掏腰包先發慰問金

李謀偉強調說,「希望傷者不要像國內其他重大災難一樣,因為長期訴訟,而持續受到折磨。」他自掏腰包先行救助。錢有了,但是還缺人,需要一群熱心的人,能面對受難家屬的人。

榮化公司裡面,就有熱心員工,他是太陽能事業處長李國壽。氣爆第三天,在他的號召之下,快速抽調各部門相關人力組成志工隊去送慰問金,受難者30萬元,重傷者10萬元,輕傷者3萬元,總共發出去2100萬元現金。李國壽問他「要不要開收據?」李謀偉回說「這都是我自己的錢,不用收據。」

但整個過程當然不順利,因為第一個難題,就是沒有單位願意提供受害者名單,志工隊得自己想辦法找到傷者。

在發送慰問金的過程中,被許多家屬得知是「榮化」的志工隊,常常被破口大罵。李國壽就曾在便利商店站著,被罵了整整一個小時,甚至在靈堂外被激動的群眾包圍。李謀偉自己也曾被家屬丟過寶特瓶,「我們想像過最壞的情況,就是被群眾潑硫酸,因此志工隊身上都隨身帶著水。」

「那時候我就決定,如果願意接受我去的人,我就去他們靈堂前祭拜。」事實上李謀偉不但到許多受難者家裡上香,連頭七公祭也去了。「我去的時候,我母親並不知道,也不敢讓她知道。」

在各界的努力下,約有250位罹難者家屬和傷者領到了慰問金,雖然邁開最艱難的一步,卻也為日後和解打下很好的基礎。而且,對李謀偉來說,他並不知道一個「修復」的關係、傷者和他都重啟人生,就從那一刻開始。

盼災民早日恢復,擱置爭議榮化先墊錢

災民一方面尋求治癒,另一方面是高雄市政府、另一家涉案公司華運、和榮化要如何與百位災民和解的難題,「誰要先拿多少錢出來?」本來已經是夠複雜、夠考驗人性的事情,再加上考慮到法律上的責任,而使與災民的協調陷入最高難度的協調與溝通。

雖然李謀偉心想「不去計較誰對誰錯,先去照顧受難的人」,但在公司法上,榮化的董事會認為「法院都還沒判,去和解等於認錯」,為了這個問題,還請出陳玲玉大律師來幫忙解套。

從公司治理的角度,他考慮到:第一,不處理這個事情,公司和受難者糾結,很難說服社會接受榮化,公司在營運上會遭遇困難。第二,可以先代墊錢,沒有承認對或錯,擱置爭議,先把受難者、受傷者的困難解決,這樣在公司治理上,股東權利應該可以被法律保護。

在獲得董事會通過後,榮化迅速開始和受難者家屬談和解程序,由自救會會長陳冠榮和副會長王忠誠協助協談,在氣爆周年之前,32個罹難者已經完成31位的和解。回首來時路,他有感而發地說,「誠意才能和解,只有錢是不夠的。」

氣爆案之後,李謀偉也做了很多反省,把政府曾經頒給榮化的工安獎項退回去,「自承不配得這個獎」。還有國際投資銀行KKR於2018年時,和榮化談收購下市的方案,由於當時還沒有宣判,他告訴對方,要不要等判決出爐以後再決定要不要買,他打趣說「不要你買了以後,兩個都結婚了,你看到我卸妝的樣子,嚇一大跳。」

另一方面,他被以重罪起訴,可能面臨牢獄之災。2018年5月11日,才剛和六十幾位重傷者和解完沒幾天,高雄地方法院於一審判決被告12人全數有罪,李謀偉被判4年有期徒刑。

被重判4年,老天要這樣處置我就認了

「雖然聽到法官判決時心中仍有悸動,但和氣爆當晚的心情比起來,算是平靜多了。」李謀偉還開玩笑說,「我的律師聽了比我更憂鬱!」

但他心中已有準備「被抓去關」,連在監獄裡要看的書都準備好了。「我一生中幫助過很多人,我從來沒有害過人,老天爺可以看到,如果老天爺要這樣處置我,我就認了。」

他淡定地說,「如果再去煩惱、再去有憂鬱症,無濟於事嘛,這是我人生的課題,再去做就好了。」

李謀偉指出,高雄氣爆並不是第一例因箱涵內埋管引發的爆炸案,台灣應成立公共安全委員會,作用是主動發現、提前預警全台風險。(攝影/趙世勳)

氣爆之後,李謀偉持續接觸災民,走向真正的「和解」。他發現,即便各界捐了四十幾億元的善款,但很多災民所需要的幫助,是以「慈善」為名的公眾善款做不到的,「錢是足夠的,但因為高雄市政府是公家機關,有些事情它能做,有些它沒辦法做。」

例如,受傷者中剛好有服兵役者,由於薪水收入比外界低很多,按照一般的補償標準非常吃虧,善款也不能去補貼這一部分。

有的傷者想要更積極走出傷痛,到國際去比賽,要請教練,還有母親想帶著女兒到國外一起學語言,「這種事情,善款沒辦法處理,可是對她們來說重不重要?很重要。」

大眾善款無法支出的,李謀偉帶著其他被告來做

6年來,李謀偉和大社廠廠長王溪州等幾位被告以及榮化的志工隊,一直照顧這些受難者,替他們加油打氣,例如贊助林黛甄和陳姿予到東京參加輪椅馬拉松,陳姿予後來在法庭上向法官說,自己對於5名被告沒有指責、沒有恨,而是懷著感激,「我就像多了5個阿爸一樣。」

當晚前往高雄氣爆現場支援的消防替代役男陳楚睿,全身遭到59%二到三度灼傷,到現在手無法彎過某個角度,李謀偉支持他追求攝影興趣,贊助他到英國讀書,學習策展,陳楚睿在法庭上說,在一個研討會場合,李謀偉介紹他給一些與會者時,感覺上把他當自己兒子一樣看待,令陳楚睿非常感動。有一次在倫敦泰唔士河旁邊吃著薯條,他說感覺好像一場夢,如果沒有這個氣爆,他不可能來倫敦讀書。

談到送陳楚睿出國念書,李謀偉說「他受的傷短期要恢復非常困難,可是他得另外走出一條路出來,這些東西善款很難做得到。」

許多受災戶,在法庭上都請求法官原諒被告,這是歷年來台灣重大工安意外事件罕見的現象。這讓李謀偉逐漸在氣爆事件中獲得「修復」,也「修復」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2020年4月24日二審宣判,李謀偉及榮化的被告改判無罪。

被害人願意原諒,二審從4年改判無罪

但是二審的法官在最終辯論庭時講的一段話,讓李謀偉難以忘懷。法官說,「你們做很多事情,我們都看到了,也希望你們這些被告在官司結束之後會繼續去做。」讓他感覺法官似乎是在擔心,他們是不是為了官司才去做,會不會官司結束後就不再做了。

這讓李謀偉決定成立一個基金會「高雄市關懷氣爆受難者社會福利基金會」,盡量去幫助受難者走出自己的人生,「譬如說你要去職業進修,不一定有學位,公家善款就很難支出,我們基金會就比較彈性。」

但這個慈善基金會最大的不同,在於讓慈善的火種十倍速擴散出去,「我們做了制度設計,如果我幫你忙,你也要去當志工來幫助其他人,就像集公益點數。」因為他相信當受難者有能力去救助其他人時,就漸漸脫離「受難者」的包袱,人生才能真的走出一條新的路。

高雄氣爆案,讓李謀偉不止思考不同人生,對整個台灣的公共安全也有更多想法。他認為應該成立一個工安組織,任務就是找出台灣的「弱點」,例如地下箱涵管線導致的氣爆,其實九O年代在板橋也有發生過,這類的工安問題,應該超前部署、主動發現,以免再有無辜的受害者。

回顧過去這6年,李謀偉說「我被告,受到折磨,被人家挑戰,但比受難者幸運多了,我還有能力去做很多事情,受傷者的人生可能走到另外一條路了。」

他謙卑地說,從受難者身上他也學習很多,氣爆沒有打斷他幫助別人的態度,其實,他在幫助災民走出新人生道路的同時,自己不知不覺間也走出了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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