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蘭知名景點「津梅棧道」的誕生，和田中央的許多作品一樣，都是屬於從其他設計衍生而出的方案──沒人叫田中央這麼做、也沒錢讓他們這麼做，純粹為了一個夢、一個願景、一個對城市需求所產生的回應與想像。
撰文=夏康真
2003年，田中央拿到了「宜蘭河都市段及周邊公共空間整體配合規畫、設計及監造」案，並在案子底下發展出幾個小規畫；其中和這座津梅棧道有關的，原本只是一塊廣告招牌。
宜蘭有個「綠色影展」，本來都辦在宜蘭演藝廳等處。因為綠色影展跟環境議題有關，田中央就想：是否能找個戶外的地方來播放，所以相中了宜蘭市的慶和橋，上裝大型投影螢幕。他們還設計了一個展示板，「不播放影片的時候，平常還能有其他功能。從前如果從北邊來宜蘭市，會從宜蘭橋進城，接著看到的第一個橫向景物就是慶和橋，如果有個看板來行銷宜蘭，這樣也很好。」參與此案的前田中央建築師李東樺（阿法）說。
但是，田中央人的腦袋還喜歡多想好幾步。「只是看板很沒意思，黃聲遠會想要在一些跨界案子裡做一些實驗性的動作。」他們覺得應該還要有像貓道一樣的設施，供人行走、互動。也參與津梅棧道設計的前田中央建築師溫玉瓊（怪獸）說，「阿法和我大概畫了十公尺的貓道系統，那就是現在附掛橋的前身。」
然而在資金毫無著落的情況下，多走這幾步是有風險的。「以往田中央都把要求的原始任務設想更多，這對大部分事務所的財務是有殺傷力的，因為不一定會發包，講現實一點就是你不見得能領到設計費。但黃聲遠還是想先把設計做超過，他認為機會是給準備好的人。」李東樺說。
通透如風如水的棧道
如果說輕盈如蘆葦是搭建津梅棧道最重要的動作，那麼通透如風和水，就是我這行人走在橋上的第一印象。
先說橋的側邊好了。橋的側邊裝著疏密不等的金屬網，有趣的是，走在橋上卻不覺得視線受到拘束。原來這是李東樺等人精心調配出來的疏密度。「之前去慶和橋上觀察時，會莫名看到橋上有一雙拖鞋。我那時候想，如果做了附掛橋，這橋變成往生聖地怎麼辦？」所以李東樺就將網子做到很高，有兩米半，將側邊整個封起來。網子非常細，細到人鑽不出去。但是在一個高度以上，他們將網子做得較稀疏，看出去的視野就比較好。
再來是橋上的鋪面。曾經走過津梅棧道的人，一定很難不注意到它那豐富多變的鋪面表情，從鐵木、鋼板到格柵，交錯鋪排。「我家的狗旺來跑到格柵邊就會停住，太空了。接下來就跳著走！」李東樺笑著說。的確，在格柵上行走，偶爾會升起幾分天然的恐懼，但更多的是與河水無阻礙的親切感。
甚至曾有老宜蘭人告訴田中央：走在津梅棧道上，有做囝仔時牽牛涉水過河的感覺。
原來，田中央以這麼多種材料來呈現鋪面，正是因為「我們想像它就是水面。」李東樺直接破題。透過中空格柵板與其他實心材質的摻雜，橋面似乎也如水面波光般若隱若現了。
主要以格柵做橋面，其實還有實際的功能考量。水面高漲時，中空的鋪面能讓水流通過。黃聲遠曾說，這可以減少河川管理單位的壓力。「有了這次的好案例，共同讓歷史往前一步，邁向徹底『翻修河川法』才是目標。」
設計一朵「雲」給夏日棧道
格柵的靈感源自黃聲遠帶他們去探訪的私房景點。曾經的玩樂，在意想不到的某一天常常發酵成設計的一部分。「黃聲遠有一次叫我們去看員山鄉雷公埤的社區洗衣場，那裡的居民、農婦把撿來的石板和地磚，堆疊出適合彎腰的洗衣板，還可以就著變動的水調整高度。我們想，如果棧道地皮弄起來就像那樣，好像也不錯。」李東樺說。
然而這個源自庶民生活的創意卻是自找麻煩的開始。「那是一場畫設計圖跟營造廠溝通的災難！鋪面沒有一區是一樣的，都是訂做的。」田中央工作群捺著性子與這些鋪面搏鬥，最終他們用了百分之四十的熱浸鍍鋅格柵板，百分之四十的耐候性鋼板和百分之二十的鐵木，組成了這片饒富趣味的橋面。
在放置格柵板時，李東樺還要考慮女性的使用狀況。在底下有河岸草地的橋段行走時，其他人會從橋下經過，這樣橋上的人如果穿裙子的話就會困擾，而且東西可能會掉下去。所以在草地上方的橋面，田中央放了非常少的中空格柵板。但來到水面上的橋段時，洞洞較多的格柵板就可以多放。
為了減低行人走在大橋旁的壓迫感，田中央還盡量阻斷了來自慶和橋的隆隆車聲。現任田中央建築師的劉黃謝堯（阿堯），當時是五專剛畢業的實習生，就參與了這項細微卻重要的工程，負責畫施工圖。慶和橋兩端爬坡的路段下是河川高灘地，很多人在那兒散步、活動，所以田中央就以連鎖磚更加填實原有的水泥護欄，以免汽車不斷地來回造成過多震動與噪音。另一方面，田中央將慶和橋中段的水泥護欄挖空，改成較細的鋼索護欄，好讓汽車司機也能欣賞河面風景。這些動作很難察覺，但貼心。
在不同季節中想像建物與陽光、風和雨水的關係，也是田中央人的要務。李東樺發現夏天時走在橋上，會有來自河上的風，非常涼爽。於是，建築師們有了個幾近童話感的奇想。
「那陣子流行水霧降溫，如果風很勁的時候，有沒有可能噴出來的水霧像一片雲？」於是，李東樺將水霧裝置放入，只靠著依序一端開、另一端關的土法煉鋼方式，噴出來的水霧就能調整密度，看起來會有順著橋滑動的效果。如果你在夏日走過津梅棧道，正巧遇上一片水霧，請抬頭看看，那兒有片想像的雲在對你微笑。
不只考慮人，也體貼其他生物
對田中央來說，這座橋不只是通道而已，它也蘊含了一些生活機能。「黃聲遠希望要做就做難忘的。」李東樺說。
是的，所以這座橋下有盪鞦韆，橋上設計了看台、體健設施和桌椅，你可以在這座橋上嬉遊、運動、聊天，甚至寫功課。「我們在桌椅邊配了一盞路燈打在桌上，是想小朋友下課後，可以拿作業去那邊寫。」李東樺說。而且不只為人，田中央也為其他生物著想。棧道上的燈光故意不太亮，讓鳥兒夜間也敢接近，植物也能歇息。
這天晚上，我又來到津梅棧道，它真的不只是橋而已。我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在體健設施上專心鍛鍊，一旁的地上還放著公事包。也看到一對年輕情侶在隱蔽的看台談心。牆上到處有愛的告白塗鴉。至於那個打了燈的桌邊，則變成了餐桌，兩位好友在吃著便當。我再度領略到好的公共空間，對一個城市的居民有多重要。
我想起田中央建築師張文睿說的：「黃聲遠不希望人們只是通過附掛橋，而希望它成為一個『地方』，人可以慢下來體驗跟河的關係、跟周邊的關係，也和水更加親近。」
我也想起溫玉瓊在訪談時念茲在茲的，就是要帶著三個兒女，到她和李東樺一起做的橋下盪鞦韆。她說，離開田中央、來到夫家所在地彰化開業之後總想著，哪天若能再到宜蘭河畔盪鞦韆，是件很幸福很美的事。
啊，溫玉瓊後來和李東樺結婚了，有張婚紗照就是在這座他們攜手創造的津梅棧道上拍的。為了專心做好這件設計，證明自己的能力，他倆甚至將婚期延後了一年多⋯⋯
遇到的公務員比黃聲遠還瘋狂
離開津梅棧道，走至宜蘭河畔，眼前盡是蜿蜒的小徑和緩緩隆起的綠坡，看不見任何一個傳統的水泥堤防。原來，它們都被巧妙地藏住了。在上位的宜蘭河都市段規畫案之下，溫玉瓊還負責其中的「宜蘭河河濱公園第三期南岸堤防景觀工程」，她的工作是將防汛道路和堤防規畫在一起，把原本的水泥擋土牆以土遮掉，靠整地地形去創造一個有別於傳統的堤防。
「我們希望它看起來高高低低的、彎彎曲曲的，讓河岸的空間感層次變得更豐富。當人行步道連到店家時，我們還設計了不同寬度，讓它不會呆板。」
為了取得南岸住家與商家的認同，溫玉瓊挨家挨戶登門拜訪，但每戶人家對於自家門口要怎麼做，都很有主張。「我在現場要不斷接受他們的訊息，田中央的原則就是盡量聽懂聊天背後的意思。比方居民的要求是樹不可以對到他們家門口，我們就種灌木。想種菜的，我們找里長來協調，做出有品質的菜圃。」
儘管整個過程千頭萬緒，溫玉瓊的內心卻備感豐盈，因為她從黃聲遠和宜蘭縣政府公務員處理這件事的態度上，看到了許多美好的特質。「黃聲遠從來不會對別人把他的設計改掉有任何不高興。我覺得他很厲害！」溫玉瓊說。
「大家會提出其他的想法，一定有它好的地方，黃聲遠總是在想到底怎麼樣才會更好。現在甚至連工務經理楊大哥也常建議出更大膽的設計想法，一起腦力激盪。」一旁的夥伴張文睿進一步解釋。
「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他就是不可一世的大師。他永遠在想全部的人要如何『多贏』。他用非常開心的方式，讓大家都可以接受。我非常佩服他可以做到這樣。很難。」溫玉瓊接著說。
從黃聲遠身上，溫玉瓊見識到主動創造多贏的胸襟有多自由。那麼從宜蘭縣公務員的身上，溫玉瓊又看到了什麼呢？
「這件專案的承辦員有一天就說，放假的時候來開說明會吧，假日居民才會在家。我想，這就是宜蘭有『宜蘭水準』的原因。」溫玉瓊說，在宜蘭縣她自己是沒遇過官僚，遇到的都是比黃聲遠還拚命的長官，比方說林旺根（曾擔任之前的宜蘭縣政府建設局都市計畫課課長、行政院經濟建設委員會參事等）。不管是工務處的、建設處的、文化局的，都非常拚。「他們也很有想法，有時候比黃聲遠更瘋狂。」
溫玉瓊的話讓張文睿猛點頭。「他們想讓一件事情成真。」
在與宜蘭縣政府開會的過程中，溫玉瓊發現，他們很樂於做跨部會整合。本來工務處管道路，是慶和橋一案的主管單位。「工務處長在縣政府跟我們談話之際，建設處長飄進來了。原來是工務處長請他來坐坐，順便聽這個會。我們那個規畫案沒有什麼經費，但是兩個處長都願意一起動腦筋，親密跨部會整合耶！」常與宜蘭縣政府打交道的張文睿也說：「他們不會在意這件專案是小經費，覺得有意義就會來參與。」
溫玉瓊也曾為了田中央在北宜公路上的金面棧台設計案，和宜蘭縣政府工務處長、建設處長一起開會。她發現這些長官對那座山的地貌一清二楚，對土地的掌握非常精確。「沒有一個設計師可以唬弄他們，清楚到這樣！」
黃聲遠則認為，宜蘭河高灘地上的人為設施能逐步清空，是一群群專業者的反省而成，從日本來的象設計集團、高野景觀規畫公司、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青境等公司，「再加上開放的學者與公務員，接力奮鬥。而故鄉只有一個，路線要爭，但不必先把對方當壞人。」近來，從民意代表的語氣變化便可發現，越來越多居民支持宜蘭繼續勇敢前進。
因著這樣的一座橋，與許許多多同樣體貼人心的公共建設，讓宜蘭人擁有了平等的視野去領受家鄉的美好，更擁有了一個收藏城市記憶之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