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式轉型正義 戰後柏林回歸人性都市

書摘

經過二次世界大戰的洗禮,德國從分割東西德到真正統一,花費了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柏林是怎麼融合政治、交通,到文化都迥然不同的特性,成為現代既不奢華、也不浮誇的「人性」都市?

撰文=花亦芬

柏林的現代,不在於想讓人嘖嘖稱奇、不在於努力要驚艷四方;而在於回歸城市應有的日常生活面,回歸人性。不走紐約、倫敦、巴黎的富豪奢華風,以高房價與高租金來震懾想要親近它的人;也不走北京、上海的高調誇耀風。這不是因為德國經濟欠佳,而是因為過去這裡曾是最高調講「現代性」的地方。

然而,在大都會無奇不有、爭妍鬥豔的背後,這也是一個到處見得到從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場返鄉回來,有著大量傷兵四處蹲坐在牆角乞討的城市。街道上來來往往、急著擁抱「前衛」的人潮,常常若無其事地從這些人身邊走過。著名畫家Otto Dix便曾以大都會裡隨處可見的傷兵為題材,創作過許多作品。刻畫他們身心受到劇烈創傷,並批判軍國主義帶給國民巨大的傷害。

打破過去的「德意志精神」

這些在君主時代滿懷軍國主義思想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國民,從打敗仗的戰場回來後,卻回到一個新成立的民主共和體制裡,雖然國名還是叫作Das Deutsche Reich(德意志國)。他們原先渴望透過戰功在社會階級上獲得晉升的美夢,不僅完全破滅;他們腦袋裡原先塞滿的軍國威權思想,面對民主共和帶來的種種衝擊,也裝不進新的公民意識加以應對;他們受創的身心讓他們失去正常的工作能力,難以適應快速轉型的社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如何期待他們擁有健康的心態,在短時間內成為捍衛民主自由的共和國公民呢?

在這樣的情況下,柏林卻在高調追求前衛、解放、現代化的推波助瀾下,從戰爭的創傷裡蹦發出不羈的活力,以極快的速度迎向解禁的時代。正如當時著名的媒體人與評論家圖悠斯基(Kurt Tucholsky)所說,除了柏林以外,德國只是一個被一群市儈的鄉巴佬統治的國度。德國需要藉著柏林綻放出來的光芒驅走鄉下地方的黑暗。然而,知識菁英卻忽略了,這個戰後躍升起來的大都會,內在藏著一個嚴重撕裂的社會:階級對立,左右派激烈叫陣,「新女性」急於擺脫傳統女性枷鎖,「新中產階級」急著脫離勞工階級,但卻被政經地位牢牢穩固的「舊中產階級」無情地排斥、鄙視……。凡此種種,都讓柏林成為德國其他地區的人發洩焦躁之氣的箭靶。柏林所帶動的種種「進步」,也被舊勢力、國族主義保守派、反猶太組織大力攻擊,藉以召喚群眾重返「真正的」德意志精神。

轉型後的城市美學

與希特勒傲視群國的「大會堂」設計思維完全相反,今天聯邦德國的總理府雖是全新建築,卻平實到幾乎有些不太起眼。面對總理府,右手邊是瑞士大使館,選擇這個歐洲中立小國作為總理府的鄰居,是很有意思的安排。與總理府面對面的,則是德國國會(Bundestag)辦公大樓。這個建築跨過 Spree河兩岸興建,中間以空橋相連。國會辦公大樓刻意跨越河的兩岸,象徵兩德統一在民主政治之下。在兩棟建築之間的Spree河岸,可以看到一排白色十字架做成的紀念牌,紀念冷戰時期為了從東德逃到西德而在此處被射殺的犧牲者。

是的,作為兩德民主統一後的首都,柏林不再想走上爭奇鬥豔的路。俾斯麥的鐵血軍國主義與希特勒的法西斯政權,都深知如何打造具有代表性的城市美學景觀,來展現他們心目中的帝國威儀。經過二戰與冷戰,柏林看見自己的傷痕累累。如今反而選擇作為時時掀開自己歷史傷口的城市,讓這個德國新首都的景觀有著相當獨特的歷史反省基調。它圈起許多舊建築、打造了不少紀念園區,要從圈出來的空間,帶人回溯時間長河裡的過往,好好定睛「國家暴力」可以將個人身心摧殘到何種慘狀。它還要在歷史空間裡填上許多故事——加害的故事、受難的故事、悔罪的故事、以及和解的故事。

揭示傷口不只指向過去。揭示傷口也是承認歷史的暗礁的確存在,並清楚表明此刻當下可以承受得住衝突的程度,對於有些過往的晦澀還不知如何詮釋的躊躇;以及願意帶著傷痕的印記走向未來的知恥與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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