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抱胸縮腿的睡姿像個嬰兒,枕上卻是一頭灰白的短髮,她長期有染髮的習慣,給我一個永遠不老的錯覺,直到幾年前出現失智症狀,忽略儀容打理,幾個禮拜之內頂上轟然開出一樹白花,我才驚覺她老了。......如果父親知道,我要把母親送進安養院了,他會責怪我嗎?邊幫母親擦臉我邊想。」
這是出自精神科醫師沈政男,在2011年獲得「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戀母〉一文,描述兒子照顧失智母親的心情點滴。
「中秋節就要到來,建議大家保守謹慎一點,必須脫下口罩的地方最好不要去。有人說,喔,難道要一直鎖國、一直戴口罩、一直無法過正常生活?你去看新加坡,今天新增多少?823。你能不能忍受台灣一天新增823例?如果不能,就把所有病毒一一圍堵......雖然沒辦法烤肉,至少可以在家開心吃月餅,一旦讓delta擴散,到了冬至恐怕你連在家吃湯圓都不敢了。」
這風格迥異的文字,同樣是出自沈政男之筆。
「很多人會說你精神科醫師寫時事評論是撈過界,說我也沒診斷過這些政治人物,其實這完全錯誤,只要你去看佛洛伊德就知道,他就是把這些精神分析應用在社會現象或政治、歷史人物評論,這個不是診斷,而是用心理學理論觀察到的現象分析。」現任衛福部草屯療養院精神科醫師沈政男,在接受《信傳媒》專訪時吐露。
這位「網紅」精神科醫師當初為什麼想從醫?為什麼會選擇當時相對冷僻的精神科?在行醫多年後,當許多醫師忙碌穿梭於診間、病患與家庭生活時,又是什麼原因讓他毅然決然回到台大校園攻讀心理碩士,每週2-3次不辭辛勞台中台北往返?現在又繼續在陽明交大攻讀腦科學博士班?
時間回到1980年代初。
立志當佛洛伊德第二!卻無心插柳走到老年精神醫學
「我當時念台中一中,高一升高二青少年時期對生涯發展、人生有很多疑問,那是我的啟蒙時期,看了很多文學、哲學的書,本來想選社會組,後來因為家裡比較窮,爸爸是工人、媽媽也沒有念書,家境比較不好,在那個年代醫生還是一個未來比較穩定、收入有保障的職業,成績也還可以,為了這個務實的考量所以選三類組,也希望早點不用為錢煩惱,也許4、50歲就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去做我想做的事。」沈政男說。
至於會走上精神科,沈政男提到高中時期對於哲學、人的心理世界非常感興趣,讀了很多心理學書籍,「我那時候看了很多佛洛伊德的書,新潮文庫一整套國外經典著作中文翻譯,很快就認識到佛洛伊德,就會想說將來像他一樣做一位精神科醫師。所以高一升高二我決定要當醫生後,就決定走精神科。」
至於為什麼會走到老年精神醫學,沈政男說是無心插柳的結果。
「我在草屯療養院受訓完專科醫師後,要選次專科,因為那時候醫院要發展老年醫學,我當時也有一年內科背景,醫院就找上我,想不到後來又走到失智、再走到長照。」沈政男提到,當他開始寫作後,失智跟長照剛好變成當代高齡社會重要議題,臨床經驗提供他更多寫作題材和養分。
沈政男也笑說,其實醫院第一次邀請他時,他回說:「拍謝,我是要當佛洛伊德,不是要做老年!」但當院方第二次又盛情邀約,他也被對方的誠心所感,「想說就幫吧!我後來寫文章、跟政治人物談話心態也是一樣,如果他們覺得我可以幫得上忙也很誠心,我是有成人之美、願意朝正面方向走。」
對鄭捷事件感觸良多...「應留久一點讓大家更認識他」
從疫情爆發後,沈政男也在臉書寫下許多關於疫情現況分析、未來展望的文章,即時且用語犀利到位,對政治人物也毫不留情開罵。雖外界質疑精神科醫師寫時事評論是撈過界,但沈政男「沒在怕」,不斷更新文章與社會對話。
對於公共議題的關心、針砭時事不遺餘力,身為一位精神科醫師,是否更能看到事件中人性的本質?
沈政男分享,精神醫學本身的幫助其實是有限的,「精神科其實就跟一般醫學一樣有一個診斷、治療過程,我寫時事評論不是靠精神科那套,精神科醫師這個角色只是讓我對人的心理現象有一個粗淺的認識,對一些較極端、產生病態現象的時事會有一些幫助,比如說青少年吸毒、翹家或是很多精神病患牽涉到一些司法案件,跟這些專業相關的精神疾病社會議題,我會非常熟悉。」
沈政男也提到,像2014年北捷發生的「鄭捷事件」他發表很多評論,「鄭捷還沒判死刑前有人跟他通信,那個網友後來把鄭捷回的信寄給我,因為他覺得我可以了解。其實我覺得那時候應該讓他留久一點讓大家更認識他,但很不幸2年就槍決,大家都還不了解他。」
沈政男表示對鄭捷的事情感觸良多,「後來看他的信,發現他能夠講的很有限,他有寫日記的習慣但都寫得很簡短,講的也大概都差不多。他沒有前科,過去也不是極惡之徒、也不是反社會,我後來把他歸結到他是厭世跟恨世,小時候受到欺負想要報復,但他到底恨什麼、厭什麼他也講不太出來。」
沈政男感受到鄭捷對自己內心認識有限,只是負面情緒很強烈,「後來分析他傾向自戀型人格,覺得自己很厲害、唯我獨尊、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但後來對人生、對這個世界滿失望的。如果再給他一些時間,也許他有機會告訴我們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小燈泡事件》精神鑑定、強制住院問題浮現
2016年小燈泡事件(內湖女童命案),沈政男也寫了關於「病人」跟「罪人」關聯性的評論,他分享,「問題主要是當初兇嫌王景玉有吸毒,產生精神病的現象,就醫後沒有給他強制住院,這一開始是強制住院的問題,只給他留一個晚上就放人,就是因為強制住院的流程太繁瑣。」
沈政男直言,大約5年前就在討論要翻修強制住院體系但未果,「以前強制住院一年是3、4千人,後來大概降到700人,王景玉發病好幾年後都沒有接受醫療,這其實是精神醫學的問題,應該把他當病人來看。」寫完這樣的評論後,沈政男說案件一審的辯護律師找上他,「因為那個精神鑑定其實一審二審都有一些問題,我做的回應有時候會得罪同業,但我就是對那個精神鑑定有意見。」
沈政男認為,當初精神鑑定中提到王景玉症狀嚴重,但結論又說他行兇時是正常的,「我說他就是生病了,犯案當時就是沒有行為能力,是用精神醫學觀點來看,但我用社會時事評論。」他描述,「因為司法跟精神是兩個領域,這兩個領域大家都不熟,法官對人病態的行為不了解,精神科醫師也會單從精神鑑定的角度來做,但對人非疾病本身的行為,特別牽涉到人對自己的行為要負什麼樣的司法責任也不是那麼清楚,我的角色就是想要把它們串連起來。」
不論事件正反兩面,後來高等法院邀請沈政男去演講,讓法官更多了解關於精神鑑定的觀點,也讓沈政男對於自己立足精神醫學的角度更加堅定。
「我們以為的言論自由,只是從一種一言堂換到另一種」
問到在臨床投入這麼多年,覺得台灣社會、民眾在精神心理層面有哪些改變?或是對公共議題的討論參與,跟20年前有哪些不同?
「當代公共領域的討論大部分是年輕人、網路族群,這是後教改時代,網路的特點就是匿名、即時、串聯媒體強大。」沈政男分析,台灣政黨輪替後緊接著就是本土化教育,再來又經歷教改、全人教育,「這幾個主軸其實已經改變台灣公共議題討論形式,跟20年前完全不同。網路是一個,再來是社群媒體出現又完全改變。」
他提到,20年前只有會寫文章的人有機會發聲,「要投稿到報紙,文筆不好根本不可能發聲,但現在不管誰、一些網紅都可以寫,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其實我的看法是兩邊都要有,有些人覺得傳統報紙可以不用,但其實報紙的言論品質、文筆、邏輯還是比較穩定,網路看起來是很自由,很多公共議題可以參與,問題是很多時候其實沒有大家想的那麼自由。」
「比如沈正哲(榮總嘉義分院精神科醫師),他只是提出跟大家觀點不一樣的鑑定報告,大家就攻擊他,這樣其實是不好的。你說大家都可以講就叫言論自由?其實不是,那個醫生從此就不敢講了。我在網路上寫這麼多其實也是很多人在攻擊,沒有讓我們的言論市場更加活潑,網軍帶風向、匿名者激烈謾罵,到最後在網路上能講的通通是某一類的言論,我們以為的言論自由,其實只是從一種一言堂換成到另一種。」
現在社會上呈現出的現象,難道是民眾心態上並沒有跟著進步?
沈政男認為,現在台灣社會、政治、文化、價值觀等都在擺盪中,「從後戒嚴時代就是了,但那時候是因被統治而造成的極端,資源也比較稀少,現在是完全散開,變成亂度很大的混沌狀態,這其實也還在辯證的過程。」他分享大學的時候讀了很多黑格爾的書籍,「台灣還在找這個『大我』是什麼、我們要過怎麼樣的生活,這個其實都還在摸索。」
沈政男也提到,因為經濟富裕跟少子化,現在繭居族越來越多,「繭居族很多都躲在家但在網路上很活躍、亂講話。還有少子化,因為父母過度關注甚至控制,成熟度就會比較緩慢,人際關係也會比較狹隘、較關注自己,自戀,網路都在煽惑自戀行為,像是自拍、PO臉書、一窩蜂巴結等等,在網路公共論壇或自媒體展現出影響力的人大家就會開始巴結,年輕人變成輿論強勢的主導,進而影響選票,政治議題、社會資源就連帶受到影響。」
讀統計學、研究方法,不怕評論疫情時事被批撈過界
對於讀心理碩士後對病人、對自己的收穫有哪些?
沈政男分享,當醫師後要再回到學生身分其實不容易,「而且很多人會覺得我都有醫師的牌照了,幹嘛還需要再去拿另一個畢業證書,但我在臨床上對人腦還是很有興趣。」
他分享,讀心理碩士期間,把心理學領域從頭了解一次,「像認知心理學、研究方法等,對我將來要做醫學研究和寫論文、投稿期刊是很有幫助的。另外沒有想到的是,因為學了研究方法、統計學,對我後來寫疫情評論都很有幫助。」
因為疫情會應用到許多統計、新增案例曲線等圖表,沈政男應用所學,看每日新增病例分析接下來的疫情走向。「有的報導說打完疫苗保護力有多少,用研究方法來看其實是有問題的,3月時的保護力跟6月不一樣,因為病毒不同、人民防疫程度也不同,還有諸多變數因素都在裡面。」
研究思覺失調症患者20年...「我不會放棄!」
而談到現在繼續攻讀腦科學博士,沈政男精神一振,他說當初決定念研究所,就是想了解思覺失調症患者的腦部問題,「我會好奇像是王景玉這些人腦部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聽到不存在的聲音?為什麼有些人吃藥會好有些人不會?我研究幻聽研究20年了。」
沈政男分享,藉由校園提供的磁振造影儀器、學習操作、收案分析,進而觀察病人腦波跟正常人的波形有何差異,「這樣就可以知道腦部什麼地方或什麼機制出了問題,但醫學上要突破還是有點難,因為人腦實在太複雜了,精神疾病的治療幾十年來進步非常緩慢,所以很多人都放棄了。」
不過沈政男堅定地說,「但我不想放棄,很大的出發點是我覺得我虧欠病人,希望做一些回饋給他們,希望能了解這些病人為什麼受到這些苦難。」他也提到專訪當天早上才幫一位病人做電療,「這個病人吃所有藥物都沒效,每天大喊大叫不吃飯,只好幫他過一天算一天。不過電療現在很少人在做,因為有一點麻醉的風險,大部分醫生能不做就不做,但我覺得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盲目的行伍自此有了指針,我能感受我思索,我有喜惡我抉擇。我必須執起另一個我,所有的我,繼續前行。」─〈演化〉
站在過去哲學家、心理學家的巨人肩膀上,一部分是興趣、一部分是使命,沈政男透過精神科的觀點繼續書寫、科學辯證,和自己及這個社會對話,因為他知道,「即使身體躲在涵洞,我的精神可以遊蕩在宇宙邊陲,不受拘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