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醫「生」,絕大多數醫生都是想要把病人醫好救活,但這位醫生面對的,是幫助病人好好死去。
「我喜歡接近病人,接觸後能了解他們在想什麼。他們進來的時候都有簽同意書,但為什麼進來後還是這麼困難?不要以為進到安寧病房的人都是接受死亡了,覺得困難就顯示他還不接受這件事。」台灣安寧緩和醫學學會理事長、台大醫院緩和醫療科主任蔡兆勳,接受《信傳媒》專訪時說道。
面對死亡,從古至今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有多少人在死亡面前能坦然無懼、真正放下?
「但我們有沒有可能讓這些病人,在人生最後的階段,跟身邊最愛的人好好道歉、道謝、道愛、道別?不再只是靠營養劑、強心劑、抗生素來維持僅存的最後一口氣......」
放不下9歲女兒,一心想跟病魔「拼到底」
蔡兆勳和我們分享,最近接觸到一位41歲的年輕媽媽,「第一次走進病房差點認不出她來,看起來像7、80歲,我難以置信。」蔡兆勳說,連他已經看過這麼多末期病人內心都還是會震驚,何況是病人的家人、朋友,「末期對人際關係的影響很大,家人也沒辦法互相談論這些事,父母怕子女擔心、子女怕父母擔心,都避而不談,回到自己的房間都在哭泣......」
「再來是會害怕,害怕是很自然的,但因為害怕變得晚上不敢關燈、不敢睡覺,怕萬一別人在睡,萬一怎麼樣別人也不知道,變成白天病人在睡覺、晚上他在照顧別人,因為他會害怕和不安,也不敢讓照顧者離開。」
這位41歲病人的主治醫師詢問蔡兆勳該怎麼辦?「這是一位很不錯的醫師,希望其他人來協助病人去了解腫瘤不能再治療這件事。我聽她講後,發現最關鍵的地方在於她一定要拼到底、不放棄,因為她有一個9歲的女兒,她說最放不下的就是女兒,『所以我不能放棄,一定要拼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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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位年輕母親無法坦然面對生命即將告終,蔡兆勳決定請她的主治醫師再跟她說明一次病況,「我傳了訊息,那位醫師回我說『好,會再跟她解釋,但她跟她的家人應該無法接受很難再治療的事實。』他還回說:『你這樣介入不見得幫得了病人。』我看到這句話傻眼了,他認為不能解,但我認為可以解,這就是不同領域不同專業。」
蔡兆勳無奈表示,「不能治療是事實,但問題是不能治療引發出來這些事情就重要了,我們不能雙手一攤。這位主治覺得他已經解釋了但對方難接受也沒辦法,他不知道只要最後再去跟病人說明一次這件事,我來延續後面的溝通,會比較容易釐清方向。」
40歲癌末母親寫生日卡給孩子到長大,才安詳離去
蔡兆勳表示,這就是很真實的臨床情境,放不下、捨不得,還有不甘願,「這也是過去在醫療照顧上有疏漏的地方,醫師會認為已經盡力治療了,沒辦法治好他也不是神,但這些都是人生很重要的課題。」
他還分享,不久前疫情嚴峻時,有段時間不能探病,「也是一位40多歲的媽媽,有2個孩子,1個10歲、1個15歲,因為她住在醫院孩子不能來,可想而知她的苦,最愛的人沒辦法來看她......。」
在跟這位病人建立關係後,蔡兆勳給她一個建議,「趁妳現在還有能力,不妨每年孩子的生日都給他們寫一張卡片,寫到妳已經安心他們長大了。她真的寫了,用她微薄的力量,寫下媽媽給孩子的祝福,每一張我都拍下來。」
蔡兆勳強調,這些都是令人感動的事,「而且這個事情是有絕對的力量,讓這個人可以安詳離開。所以這個難題怎麼解?就是這樣解。重點在於醫療人員有沒有感受這件事情的重要,沒辦法解的話有沒有其他團隊同仁可以解,每個層次都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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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靠藥物!他讓癌末病人從坐輪椅無法自理,到自行進食
蔡兆勳再舉一個例子,一名50多歲的單身女性,一開始在門診的時候骨盆腔都是腫瘤,「包括骨頭也受到腫瘤侵犯,很疼痛,沒辦法跟我們一樣坐在椅子上,兩隻腿就跟象腿一樣,坐輪椅要用手撐著,很不容易支撐就會一直滑下去。」
蔡兆勳回憶,這位病人本來住在南部,因為治病的關係來到台北,第一次來也只有一個人,還是志工幫她推輪椅來的,結果隔2天去看她,病人竟然已經能好好坐在病床上吃東西了,還對他微笑。
當時蔡兆勳問她怎麼會笑?病人說,「因為我來這裡有被愛和關心的感覺。」這句話讓蔡兆勳大為動容。
「這就是我們靈性關懷照顧裡面很重要的關鍵,如何讓人有希望、不要沮喪。」蔡兆勳因此體會到,讓病人有被愛和關心的感覺,他就不會失落沮喪、會覺得活著有意義,對他是很大的力量。
蔡兆勳分享,因為長期做這些事,也深刻體會這個難題是可以解決的,「要把這些經驗分享給其他同仁,也幫年輕醫師做教育訓練,把這些做好自然就能改善病人、家屬、社會這些問題。」
當醫師的第一堂課:承認醫學有極限
即便行醫快30年,面對癌末病人,蔡兆勳對每個病人總秉持著如初關切的態度,只是更多了一份專業和安穩的力量,而這樣的安定感,更是讓許多病人在生死關前能平靜度過的重要關鍵。
「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個遇到的病人。」蔡兆勳說「台大醫院是很多病人的期望,那個病人也是從別的醫院千辛萬苦來這裡接受治療。結果第一天住院檢查,我的老師就告訴我這個病人末期、無法治療了,明天可以安排他出院。」
當時還不是很了解這一切的蔡兆勳,只覺得很難開口,「人家滿懷期待來治療,結果明天就要他出院,我還介紹他去看中醫,因為他問我怎麼辦?我當時也不曉得,只知道西醫真的沒辦法了......這事讓我印象深刻,因為看到醫學有極限沒辦法的時候,就是會出現這樣的狀況,我們必須認清這個事情。」
當時還是實習醫師的他,第一次進到安寧病房,「那時候只有被分配到一個病人,是一位4、50歲肝癌女性,肚子鼓脹、裡面全是腫瘤,一發現就末期了。她未婚跟父母一起住,跟父母感情很好,她和父母都很積極尋求另類醫療,甚至要抽患者的血送到日本做配對再送回來,把抗體打回病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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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醫近30年,體會到安寧緩和醫療的核心價值所在
當時還是實習醫師的蔡兆勳,對安寧緩和照顧還很陌生,「但看到那種困境,病人骨瘦如柴、肚子鼓脹難以忍受,以及急切想治療的想法很強烈。這個病人後來送我一條領帶,這條領帶我到現在還會戴,印象很深刻的是,我當實習醫師時什麼都不會,但很注意去關心她、陪伴她,回饋給我的竟然這麼大。」
那一刻,讓蔡兆勳深深體會到醫學本身的極限以及安寧緩和的核心,不是多高深的醫療知識或技術,而是給予病人真正的關心、同理和陪伴,也讓他時時提醒自己勿忘初衷。
「我現在也會鼓勵我們的年輕醫師,不要小看自己,因為人需要的是一種關心,你對他關心他會有感覺,就會肯定你。不要覺得自己是實習醫師人家不會理你,你關心人家、人家就會覺得你重要,讓人有被關心的感覺是很重要的。」蔡兆勳強調。
道歉、道愛、道謝,不用等到生命最後才說
「學會死亡,才學會生活,才懂得生命。」蔡兆勳說這是他20年前就看到的一句話,但當時無法理解,後來不斷接觸病人才慢慢體會。「我最近的體悟就是,其實我們出生就走向死亡,不是為了善終,是為了好活,更重要的是一生要活得好才重要,而不是好死而已,那要如何讓一生活得好,必須了解如何面對死亡。」
蔡兆勳分享,「人應該一生都要為死亡做準備,20歲也要肯定自己、30歲也要化解衝突,現在有什麼心願要完成就把握現在去做,跟家人表達愛、關心和道歉,為什麼要等到生命最後才說?現在就可以開始。」「父母、夫妻、兄弟姊妹、朋友、親戚、工作、信仰...一個人一生不外乎就是這些關係,這些關係都不好的時候最苦,如果關係卡住就沒辦法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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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助病人找到生命的價值意義和目的,是蔡兆勳從一而終的信念。「面對身體衰弱、慢性疾病、失能退化,都是一種失落,對我個人而言,跟這些病人家屬相處,收穫最多的還是我,學會提早面對死亡,會讓我們人生比較積極一點,該道歉趕快道歉、該道謝趕快道謝。」
採訪過程中,救護車的鳴笛聲此起彼落,每天熙來攘往的人群進出台大醫院,急救、插管、離世,看盡生離死別,蔡兆勳不敢說自己已看透,但他深刻理解到,只有學會死亡,才學會生活,也才能懂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