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易富賢，中國人口學家、《大國空巢：走入歧途的中國計劃生育》作者，現為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資深科學家。《大國空巢》為一批評中國生育計畫的著作，2007年在香港出版後被中共列為禁書，直到2013年才解除禁令。
前情提要：
中國人口將面臨縮水問題，聯合國預測明（2023）年印度將超越中國成為全球第一人口大國，而中國24日公布2021年出生數據，多省創下數十年來新低，僅廣東省新生兒超過100萬人。
儘管出生率降低是中國整體現象，新疆（東突厥斯坦）的情況特別引人矚目。2021年有報告指2017-2019年新疆出生率降低了50%，遭疑與中國將維吾爾人關押至「集中營」、實施種族滅絕（Genocide）有關，再加上大量漢人移入繁衍，中國被指控蓄意稀釋維族人口。
新疆自治區黨委書記陳全國自2016年起擔任該職，在他領導下，新疆經歷了一場鎮壓，導致新疆出生率急劇下降，震驚了世界。一些觀察者批評中國領導階層透過強制絕育和墮胎，在新疆對其人口主體維吾爾穆斯林實施種族滅絕。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將這些指控斥為「假新聞」，稱2018年新疆維族人口穩步成長至1270萬人，較2010年增加25%，甚至高於全自治區總人口的14%增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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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近公布的2020年人口普查資料「打臉」了中國外交部。資料指出，2010至2020年這10年來，新疆維族人口僅成長16%，達到1160萬人，而新疆總人口增長幅度是19%。更令人震驚的是0-4歲維族嬰幼兒人口僅占5-9歲兒童人口的36%。
小百科：誰是陳全國？
陳全國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現是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2016-2021年年底擔任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委員會書記，而新疆集中營這一制度被認為是從2014年開始，並延續至今。
回顧中國人口政策：沒有「准生證」不准生
新疆出生率如此驟降，唯一可比的先例是1990年代初期的山東省，當時一些中共官員試圖發起「百日無孩運動」。到了2000年，山東泰安市5-9歲兒童人口僅為10-14歲青少年人口的28%。更早以前，1980年中國政府正在討論獨生子女政策時，甚至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提議：每隔幾年來一次「無新生兒年」。
要瞭解新疆出生人數為何會直線下降，回顧該自治區的人口控制歷史會很有幫助。中國自1973年起實行全國計畫生育，1980年實施一孩政策。但對於新疆少數民族而言，計畫生育來得較晚。1989年起新疆少數民族住在城市的夫妻能生育兩名子女，而農村夫妻也獲准生育兩子，且極少被迫接受墮胎和絕育手術。這些「寬鬆」政策加上較落後的教育，提高了維族的生育率。例如1989、2000和2010年全國生育率分別為每名女性生育2.3、1.22和1.18個孩子，維族女性則是4.31、2.0和1.84。
陳全國之前的新疆自治區黨委書記是張春賢，2005-2010年張春賢擔任湖南省委書記時，他已相當熱衷人口控制政策。張春賢認為「抓計畫生育就是抓生產力」（編按：意指計畫生育政策攸關經濟生產力），2006年他在湖南發起一場強化計畫生育運動。這場運動也波及了我表弟夫婦，他的妻子在預產期前幾天被強迫流掉他們第一個孩子，只因他們沒有及時辦理「准生證」。
2010年張春賢被調往新疆，湖南新任省長徐首晟到任後再發起了一場加強全省人口控制的運動。2011年1月我在網路上發表〈致湖南省委書記、省長關於計畫生育的公開信〉，委婉批評了張春賢和徐首晟。作為回應，湖南當局邀請我至該省講學，當時我和維族經濟學家、屢獲殊榮的人權鬥士衛士伊力哈木．土赫提（Ilham Tohti）一起呼籲停止對維族實施計畫生育。
新疆出生人口4年降低6成
隨後2014年7月31日，張春賢在中共黨刊《求是》發表文章，主張新疆必須「實行各族平等的計畫生育政策」，並將「生育率降低和穩定在適度水準」。我非常擔心，於是2015年3月我在《人口與社會》雜誌上發表一篇同行評議的回應，題為〈從少數民族生育率看停止從嚴控制人口政策的急迫性〉。
最後張春賢沒有加強新疆的計畫生育政策，他任職期間，新疆出生人數保持穩定。然而如今我們知道，陳全國主政時期，新疆出生人口自2017年389,695人驟降至2018年267,250人，2021年更減至159,528人，這代表著2017-2021這4年出生人口降低了近6成。
長久以來，中國政府因強制實施墮胎、絕育和裝設宮內節育器而惡名昭彰，人們自然會認為新疆出生率劇減反映了這些措施。但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其實2017-2020年新疆的人工流產、宮內節育器裝設數量略少於2013-2016年；儘管絕育者增加了7萬人，但這數字仍比出生人口的減幅要小一個級數。
考量到新疆的夫妻能合法生育兩三名子女，當局不太可能系統性強迫只有一兩名子女的女性墮胎、結紮和放置宮內節育器。那麼，為何維族2020年生育率只到每名女性一名子女？很可能是因陳全國以打擊伊斯蘭極端主義為藉口，殘酷鎮壓維族，這破壞了他們的生育習慣，同時經濟衰退、失業率上升，減少維族養育子女的資源。新疆農村遭到嚴重文化鎮壓和經濟剝奪，因此與新疆城市區域相比，2020年新疆農村的生育率下降至異常低的水準。
中國將失去在中亞的地緣政治優勢
此外，教育水準提高促使更多女性推遲結婚生子時程，這是導致出生率下降的其中一個原因。中國政府投入鉅資在新疆提供15年免費義務教育，全國其他地方則為9年。結果新疆高中毛入學率從2010年69%上升至2020年99%，而全國毛入學率從83%上升到91%。維吾爾人當然同樣遭到強制絕育，但強制性的文化轉變（cultural shift）似乎對出生率造成更嚴重後果。
中國政府在降低生育率方面非常成功，然而事實證明，他們「提高」生育率的能力可就差多了。近期的「二孩」和「三孩」政策均以慘敗告終。展望未來，如果新疆的社會與經濟活力持續衰退，所有鼓勵生育的政策都將失敗。
這樣的失敗，將使中國失去在中亞的地緣政治優勢，而中國正在此與俄羅斯競爭對中亞的影響力。中國統治階層對陳全國有很高的評價，卻沒有體認到他嚴厲鎮壓新疆，埋下嚴重的長期禍根。
註：本文之中文翻譯由Project Syndicate提供，再經《信傳媒》洪培英編輯校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