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利維（Jonathan Levy），芝加哥大學歷史系教授、芝大社會思想委員會成員，著有《美國資本主義時代》（Ages of American Capitalism）
前情提要：
全球第二大加密貨幣平台FTX日前宣布破產，全球百萬投資人損失慘重，21日FTX創辦人班克曼─佛里特（Sam Bankman-Fried）因詐欺指控被引渡回美國，並以2.5億美元交保。
（更多相關新聞：《信傳媒》幣圈風暴專題）
加密貨幣交易平台FTX倒閉，既是美國漫長金融詐欺史的新篇章，也是一個大麻煩。FTX新執行長、企業重組專家芮伊（John Ray III）現正負責處理FTX破產事宜，他直言，「我職業生涯中從未見過這種狀況，企業治理失敗得如此徹底，財務資訊令人完全無法信任。」（編按：芮伊也是2001年美國能源公司安隆破產時負責監督清算的律師。）
2021年4月加密貨幣價值大舉下跌後，FTX破產只是這個產業出現崩塌的最新事件。不過，有麻煩的不只是加密貨幣。Meta市值蒸發890億美元後，其執行長祖克伯（Mark Zuckerberg）宣布裁員1.1萬人（佔總員工13%）；馬斯克（Elon Musk）耗資440億美元收購推特（Twitter）確實是驚人之舉，然而不久後許多人開始擔心推特的未來。
揮舞著數十億美元鈔票，試圖建立企業帝國（包括慈善事業）的奇人在美國屢見不鮮。FTX創辦人暨執行長班克曼─佛里特（Sam Bankman-Fried，下簡稱SBF）如今已經名譽掃地，他的事蹟讓我聯想到美國1860年代末的「伊利鐵路戰爭」（Erie War）。當時富有魅力的金融家們能輕易獲得巨額資本和貸款，他們試圖建立美國第一批大企業，打造該國第一條橫貫大陸鐵路。這條鐵路是建成了，但它背後種種浪擲金錢和企業陰謀也相當驚人。
（更多相關新聞：美國紐約法院辦FTX詐欺案 揭露全球執法單位查扣加密貨幣障礙）
美國「鐵路戰爭」：大富翁槓上趕牛人
這一切的中心人物是古爾德（Jay Gould），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金融操盤手。1868年，年輕的古爾德來到華爾街，開始與年邁的億萬富翁「准將」柯尼利亞斯．范德比（Cornelius Vanderbilt）較量。范德比是靠蒸汽船起家，南北內戰結束後他開始購買紐約中央鐵路公司（New York Central Railroad）股份，希望能控制該公司。
范德比透過代理人購買股票好掩飾自身意圖，然而華爾街投機商人德魯（Daniel Drew）聽聞了風聲。德魯是和范德比競爭的伊利鐵路公司（Erie Railroad）的董事，他把伊利的股票借給自己，以此為抵押購買紐約中央鐵路的股票。被迫付更多錢買進紐約中央鐵路股票的范德比氣壞了，但他仍與德魯達成協議，一起拉抬兩家鐵路公司的股票。
德魯曾是一名趕牛人，他會用食鹽餵食牛群，讓牠們喝下更多水以增加體重。德魯很快就背叛了范德比，改與古爾德及其合夥人小菲斯克（James Fisk, Jr.）聯手。「伊利鐵路戰爭」期間，德魯、古爾德和小菲斯克發行的股票超過鐵路現有資產的合理價值，並藉此「澆灌」伊利鐵路的股票。
然而，一名被范德比收買的紐約法官對三人做出不利判決，於是他們帶著裝滿現金、伊利股票及債券的手提箱逃離紐約。我能想像他們大笑著揮手告別曼哈頓，來到紐澤西州澤西市（Jersey City）──如同SBF和他的夥伴們在美國監管機構鞭長莫及的巴哈馬渡假勝地工作，成為百萬或億萬富翁。
華爾街興起年代金融惡棍橫行
「伊利鐵路戰爭」那個年代，美國貨幣及金融體系與今日非常不同，當時美國正努力恢復金本位制，美國聯邦準備理事會（Federal Reserve）也還不存在。儘管如此，由於內戰期間美國資本市場開始集中至紐約市，那些年華爾街貸款氾濫，使古爾德、德魯之輩得以惡意蓄意操縱金融活動。
除了金融操縱，企業輕而易舉就能獲得貸款，同樣助長對美國新興鐵路業的投資蓬勃發展。然而，其中大部分投資卻是徒勞無功。像古爾德這樣的公司高層，他們攫取現金、購買土地，趕在競爭對手抵達前在原住民的土地上建設鐵路；當工人為爭取更高薪資和8小時工作制舉行罷工，他們對工人進行鎮壓。
企業壟斷的幽靈正在陰森逼近。但是如果信心──進而是資金──從金融系統流失，企業面臨破產的威脅也會接踵而至。美國鐵路時代，1873年、1893年各發生過一次特別嚴重的金融恐慌，經濟大蕭條隨之而來。
低利率狂飆年代科技巨頭崛起
今日的情況似曾相識。利用1990、2000年代的低利率，以及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後維持了十幾年的超低利率，科技巨擘攫取便宜的資金，吞併競爭者的公司、工程師和個資，盡可能扼殺競爭。如今隨著快速升息，貸款買股票和加密貨幣的投資者減少，而事實證明對許多大肆舉債的企業而言，以低於成本的價格向消費者提供服務恐怕不是可行的長期商業戰略。
貸款資金充沛，似乎難免會讓人類經濟行為的「動物本能」（animal spirits）染上貪婪惡習，導致企業濫權和瀆職。然而像各國央現在終於開始做的那樣，收緊金融條件、讓企業面對資本稀缺和市場競爭的教訓，就能讓情況顯著改善嗎？
這可不一定，重點不在信貸金額而是它的流向，以及根據社會偏好和需求它的資助對象是誰。只要社會的偏好和需求是合理的，就沒有「過度投資」問題，只會有「壞投資」。
只有「壞投資」，沒有「過度投資」
看到SBF在財務和其他方面的各種詭計及詐欺行為的相關報導時，從道德角度來看感到鄙視是正確反應。但道德──在「老鼠屎」破壞整鍋粥前將其挑出──並非核心問題。問題不在於毫無節制的貪婪，甚至不在「有效利他主義」的優點，而在於政治和經濟權力的交匯點出了毛病。
「伊利鐵路戰爭」之所以廣為人知，一部份是因為這是1871年出版的歷史著作《伊利之章》（Chapters of Erie ）的主題，該書的作者是前美國總統約翰．昆西．亞當斯（John Quincy Adams）的孫子亨利．亞當斯（Henry Adams）和小查爾斯．法蘭西斯．亞當斯（Charles Francis Adams, Jr.）。亞當斯兄弟同樣警告讀者不要把重點放在個人的貪婪，而應關注政治。當我讀到他們對范德比的描述，我不禁聯想到最近在推特落腳的馬斯克。
「他將個人的自然權力，與人為建構的公司權力結合在一起。法王路易14（Louis XIV）的名言『朕即國家』體現了范德比對鐵路業的看法。他不自覺將凱撒主義（Caesarism）導入企業經營......有一群人，他們在國家底下行使國家創造的權力，這項權力大到國家難以控制，而范德比不過是他們的先驅。」
企業，無論是伊利鐵路、紐約中央鐵路、推特或Meta，它們首先都是國家的合法產物，而范德比正是今日行使上述權力「那群人」名副其實的先驅。
FTX創辦人母親是研究監管「公司權力」的專家
某種意義上而言FTX的崩潰頗具諷刺意味，因為SBF的母親，史丹佛大學法學教授暨哲學家佛瑞德（Barbara H. Fried）發表過史上最佳的學術研究之一，她在那篇文章探討的主題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公司權力概念：公用事業。
新聞報導曾關注佛瑞德一篇據稱相當具啟發性的文章，她在文中表示，對追究「個人責任」（personal blame）的渴望「已經毀掉刑事正義和經濟政策」。佛瑞德是對的，FTX傳奇的擁護者最好去讀一讀她的名著《進步主義對自由放任的攻擊》，這本書出版於1998年，當時她的兒子SBF才6歲。
小百科：SBF的父母都是「超高端」人士？
SBF的父母都在史丹佛大學任教，他的父親班克曼（Joseph Bankman）是稅法教授，曾為民主黨參議員華倫（Elizabeth Warren）起草稅法；母親佛瑞德則是法學教授。
儘管SBF否認，據信他的父母都有介入FTX營運，為他建立及擴張FTX提供人脈、法務、募款、公關等各種支持。《紐約時報》評論，年僅30歲的SBF能打造自己的商業帝國，他父母提供的資源功不可沒，而FTX宛如他們的家族事業。
SBF被捕後這對夫妻同樣遭到調查，雖然他們尚未被起訴，班克曼因此延期開設冬季課程，佛瑞德也辭去民主黨募款團體「Mind The Gap」主席一職。
哥倫比亞大學法學教授暨經濟學家赫爾（Robert Hale）不斷主張，由於鐵路和電力公司提供了關鍵公共服務，它們應該獲得「公平 」的投資報酬率，將其生產成本納入考量──但僅限生產成本，絕不包括信貸膨脹資本市場上的荒謬金融估值。
加密貨幣提出正確問題，給出錯誤答案
加密貨幣是否能提供任何關鍵公共服務目前還不清楚，不過我同意義大利頂尖商學院米蘭博科尼大學（Bocconi University）教授阿瑪托（Massimo Amato）和方塔齊（Luca Fantacci）的判斷：挑戰當前全球貨幣體系時，加密貨幣「提出了正確的問題，卻給出錯誤的答案」。相形之下，社群媒體企業比較容易提供公共服務。
「公用事業」這樣的監管原則是值得我們重拾，其他原則則不然。這些原則之中，我認為20世紀大部分時間是過度讚賞令人窒息的官僚主義，這削弱了企業活力。然而當企業活力在1990年代浩蕩回歸，新科技富豪誕生的同時不平等現象隨之加劇，大量企業詐欺和瀆職行為也復活了。
從帶來樂趣（這是件好事）到奇妙的創造力，科技巨頭有許多值得稱讚的價值。不過FTX崩潰、推特和Meta遭動盪吞噬，再次揭露盲目崇拜企業和財富的代價。國家不能把民眾儲蓄和公共傳播主要手段等重大公共事務，交由那些「紙面億萬富翁」（paper billionaires，指資產主要為股票和債券的億萬富翁）不成熟的任性奇想決定。
註：本文之中文翻譯由Project Syndicate提供，再經《信傳媒》洪培英編輯校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