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唱歌踏步之後,則是如廁時間。這可得花上好一段時間,因為廁所每次只容一人使用。這之後整個牢房可謂臭氣沖天。頭幾天我真的羞於在眾人面前如廁,因此就乾脆不上廁所。但到後來我腹痛難耐,什麼也顧不得,只能跟別人一樣。
早餐只有一杯稀粥。要喝到它,還得排上長長的隊。然後輪流上前向獄卒鞠躬。因為獄卒說,只有頭夠低,裡頭才會生出好想法。這目的是為了貫徹中國共產黨思想。「坦白從寬。」獄卒這麼說。「抗拒從嚴。」
集中營版「小紅書」背不好就是電擊伺候
他們還要我們也不斷誦念這類的共黨口號。獄卒多數是從離新疆很遠的其他省份來的年輕男性,會先念一遍這類口號給我們聽,然後要我們跟著念。但他們往往念的很快,讓維族婦女難以聽懂。很多女性囚犯只是不知所云地照著念這些中國字,很努力想要不念錯,因為一旦念錯,就會遭受那些男獄卒以電擊棒懲罰。我也一樣低著頭跟著念:「坦白從寬。」不然連那稀粥都沒得喝。但我跟其他囚犯不同的是,我瞭解那些口號的意思,所以每次念都讓我感到想吐。稀粥的味道很恐怖。很多女囚一喝就馬上吐了出來,因為感覺反胃。但我卻狼吞虎嚥,因為我急需補充液體。那時候是五月,每天都很熱,我流了很多汗,因為我們牢房溫度直升。但除了那碗稀粥以外,我們每天只被分配到一杯水。
在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後,獄卒會把《紅書》送到牢房。我們一共會拿到十本,這數字是經過計算的,書上都有編號,這樣才不會被我們弄丟。因為這些書(不要跟毛澤東的《紅寶書》搞混了)在中國是國家機密,只有在監獄、集中營和公安訓練時才會出現,或者是要給人民洗腦教育時才會出現。這裡頭不只有共產黨口號,還有毛和習近平總書記的語錄,以及愛國歌曲歌詞。書裡頭的這些文字,成了我們在牢裡的存在目的。
這書上所有的東西,我們都要一一牢記,一字不漏,每天背一課。擴音器會告知我們今天要背哪一課。比如說,有一天早上,它就告訴我們蹲在地上,然後念書上某一頁。許多女獄友不像我是讀過漢語大學的,她們完全就跟不上進度。她們連漢字都不認得。「我一個字都不認得。」我一來這裡就自我介紹是伊蘭的那位大眼睛女士私下跟我說。
最常背誦習近平、毛澤東思想語錄
「要我幫忙嗎?」
她若有似無地點了頭,所以我就蹲得離她近一些。我輕聲地開始把那一頁的內容念給她聽,然後再解釋涵意。這時幾位蹲坐在附近的女士也專心聽我說。因為她們也有同樣的問題:要是晚點不能把這段完整背出來,可能就要吃不到飯或者被毒打一頓。一開始我還有點緊張,但隨後我就放開了。因為在外頭看著監視器、監視我們一舉一動的公安,似乎對於我的協助講解睜隻眼閉隻眼,沉默以對。總之我就沒聽到擴音器發出警告。通常,如果一個人收到三次警告後,就會遭到毒打以示懲戒,但我幸運的逃過一劫。
「謝謝。」事後伊蘭輕聲地說。
「沒什麼。」我也低聲說。之後我們就不敢再說話,以免惹來麻煩。
這時擴音器又命令要進行下一個活動:要我們起立,頭部交互左右轉動。轉動的同時,還要背誦剛剛讀過的內容。「革命與認清階級,以及階級鬥爭是必要的,這樣中國人民才能戰勝內部和外部的敵人。」我們同聲背誦著毛澤東的名言。伊蘭偷偷地對我眨眼,表示她這下也能夠完整無誤地背出來了。
僅次於革命領導人毛澤東,書中最常被引述的人就是總書記習近平。該書的作者群總是稱他為我們「偉大的領導」。「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我們的責任。」他的思想我們緊緊牢記。
放飯是最開心也最痛苦的時刻
在背誦活動進行半小時後,我們要進行新的活動。擴音器裡的聲音要求我們原地踏步,邊踏步要邊唱書中的共產黨歌曲。這要進行一整天。我們的活動節奏雖有快有慢,但基本上都是同樣的事,一而再地重複著:先念書中文字,演唱共黨宣傳歌曲或是高喊共產黨口號,全都是我們之前已經背過的東西。踏步、做操、坐著不動,一切都要依據擴音器要求。重要的是,要讓我們從早到晚沒有一分鐘可以自主或胡思亂想。
一天作息中唯一固定不變的時間,就是放飯的時候,但這同時也是既正面又負面的最高點。在正午時,我們再次在牢房門口排成長長的人龍,這次是要一人領一個饅頭。從一大早到現在,我們除了那碗稀粥以外粒米未盡,到現在肚子都已經咕咕叫了。獄卒當然也心裡有數。正因為這樣,才能讓他們把我們玩弄在股掌之間。
這時他們用言語糟蹋、侮辱我們。當我們一步步走向大門領飯時,他們會說些像是:「你們這些犯人。共產黨已經對你們夠仁慈的了,還賞你們飯吃。」或者刻意讓發飯與某些工作綁在一起。他們最常在發飯前要我做的事,就是要我唱國歌。唱完才把饅頭給我。這種蒸的濕麵饅頭,一般是剛出蒸籠時趁熱最好吃。但他們發給我們的饅頭卻總是已經放了好幾天,變得又乾又硬了。到這時要入口,就只能吸吮著吃,不可能先咬再入口嚼化。
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躺平睡覺
下午時間同樣也是在政治洗腦和軍事化操練。偶爾則會有特殊任務,像是接到命令要打掃牢房。這時會發給我們小條的毛巾,但沒有水。然後要求我們把牢房從前到後打掃一遍。這一定要跪著擦才有辦法辦到。
到了黃昏,就是獄卒第三度藉放飯羞辱人的時候。這一次我們要是運氣好,可以領到一碟飯,外加一顆饅頭。但有些人則還是逃不過一頓毒打。而那些無法背好指定功課,或者是中文發音不標準的,只能空手而回,把希望寄託在明早。
到了晚上十點,他們終於不再整我們。天花板的燈熄了,但還不能躺在地板上就寢。因為我們人數實在太多,牢房空間不夠。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有幸可以躺平,其他人則只能坐著睡。背靠著背,我們擠在酷熱的牢房裡,等待著疲累讓我們的眼睛闔上。到了半夜,我們會換姿勢,讓另一批獄友可以好好躺一會兒。
夜晚才有一點點自由思念孩子
每到夜晚總讓我格外痛苦。燠熱和很多身體聚集的強烈氣味,實在非常難忍受。為什麼我要和這些外國人日日夜夜、靠得這麼非人的近呢?尤其每當想到我那些孩子時,更讓我飽受煎熬。我總是不斷地想到他們,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是在政府機構裡?即使只能短短一刻,讓他們回到我的懷裡,讓我搖他們入睡,或是輕撫他們小小柔軟的臉頰,我什麼都願意做。
不只心裡苦,我的肉體上也深受其苦。這時離剖腹產不到兩個月,我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再者,我的胸部也一直漲痛,因為還有乳汁分泌。但這些乳汁再沒有人喝了,在剛來這裡的頭幾天,總是漲到我以為胸部要炸開了。半夜時我常會醒來,發現自己的衣服被母乳浸濕。
但這時候,我被夾在兩名女性中間蹲坐著,什麼也不能做,只能乖乖坐著。等啊等的,等到濕掉的衣服自己乾掉,再等到早上,又是這地獄中新的一天開始。我輕聲啜泣著。再等下去或期待什麼,已經沒有意義了:我這樣無止盡地坐下去,與我的孩子們分隔兩地,已然失去再見他們的希望。只有我頑固的身體不願接受現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