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白色恐怖受難家屬涂貴美的故事

轉型正義

「阿姨我等一下要跟你拍照喔!」國家人權博物館工作人員程琬瑜遠遠地就向涂貴美招手,待她走近了,涂貴美才害羞地問,「妳是不是也覺得我今天穿得特別漂亮?」初見到涂貴美,其實很難想像,她與丈夫曾經歷過一段躓頓的白色恐怖歲月。《在逆風中奮起》是國家人權博物館出版的白色恐怖受難者與家屬故事《走過長夜》系列套書第四輯,涂貴美寫的其中一章是〈長期處在不安、沒有安全感的日子〉。

只因愛上一個參加讀書會的人

「我是義民中學案徐代德的家屬。」這是涂貴美的自我介紹,她的恐懼,泰半來自丈夫徐代德。「義民中學案」其實就是「省工委中壢支部姚錦案」,發生於1951年,義民中學的師生與中壢中學、內壢國小、宋屋國小的教師、中壢鎮公所職員、台北師範學校學生等人,因參加讀書會,被因叛亂罪逮捕入獄,後來有11人遭判刑,4人遭槍決身亡,當年20歲的徐代德有幸沒有成為槍下亡魂,但卻是刑期最重的人之一(十年)

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家屬多半是「妻子」與「小孩」,在事情發生當下,一夜之間就與至親分離,而後飽嘗身心靈責難,超乎一般人想像。涂貴美與許多女性受難者家屬不同,兩人是在徐代德服刑結束之後才相識。兩人都是楊梅富岡人,是個規模不大的客家庄,所以徐代德從被逮捕到出獄,無人不知,經歷過一場牢獄之災,很少人願意再與徐代德有往來。

我是迷上他的文采

找不到工作的徐代德在姑媽的洗衣店工作,地點剛好在涂貴美家隔壁,「他不是偷、也不是搶,更沒有殺人,只是參加了讀書會,這有什麼錯?」涂貴美不排斥與徐代德來往,兩人經常交換書籍來看,有時候徐代德會在書裡面放一張紙條,寫著一些詩句,涂貴美說,「我就是迷上他的文采,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愛,也許是人家說的少女的憧憬與崇拜吧!」涂貴美回憶起兩人相識的過程,又不自覺的漾起甜美的笑容。

相識的那一年,涂貴美19歲、徐代德已經30歲,雙方家庭都十分反對兩人來往,於是他們分別北上工作,才有機會再遇見而結婚,「我想,父母是勝不過孩子的,因為我們堅強的毅力,讓他們不得不接受。」許多受難者家屬失去丈夫、父親,要獨立支撐起破碎的家庭,也必須忍受外界異樣的眼光,涂貴美雖未經歷獨自啜泣的無盡長夜,但也因為丈夫的經歷,在生活上遭遇刁難。

難友互助會共同扶持

「我們當時的婚禮只能私底下偷偷辦,代德當時熟識的都是難友,我們不敢盛大舉辦婚禮,邀請大家,否則警察就會找上門,認為這些政治犯又有公開集會。」因為政治犯的身份,徐代德在婚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固定的工作,每每租屋,警察就三不五時上門盤查,時間久了房東自然也會起疑,只好再尋找下一個家,這正是杌隉難安之所在。

1950年代的政治犯在出獄之後,其實都面臨同樣的困境,沒有什麼朋友,在社會中孤立無援,於是形成互助會,是生活也是思想上的扶持。涂貴美年輕時因為家務、工作繁忙,甚少參與,一直到徐代德過世之後,才加入互助會的庶務,甚至協助與徐代德同案的受難者家屬跨海尋找到親人。「我最懷念的,是代德以前在睡前總會『嗡嗡嗡』地講著和難友交流的新聞時事與心得。」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現在已經是一個正式的團體,在全台有5個分會。

獄外之囚也有人生故事

中研院台史所研究員許學姬曾形容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女性家屬如「獄外之囚」,丈夫、父親因坐牢或被槍斃,使她們同樣遭逢逆境,然而過去的研究經常著力於受難者的生命敘事,卻忽略受難者家屬的幽微心路,她們親身遭遇的陰霾,同樣意義重大。涂貴美說,「過去70幾年,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過去的事情留下來、記下來,我不是受難者,要說什麼呢?直到國家人權博物館跟我邀稿,我才發現,原來我的人生也很有故事。」

「其實,要寫一個生命故事,讓我覺得很惶恐,我花了兩個多月拼湊、整理就定稿了,可是過程實屬不易,我經常陷入起伏不定的情緒,想起很多過去不堪回首的事。」涂貴美雲淡風輕地說著,然而說得越是輕鬆,越能理解白色恐怖的經歷影響有多深。米蘭昆德拉說,「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涂貴美的書寫,是填補威權體制之下幾乎空白的社會記憶,是與社會集體遺忘的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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