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2017年5月35日（不是筆誤，原意是呼應在中國連6月4日這樣的關鍵字都會被封鎖，後來535好像也被中國封鎖了）
計程車呼嘯而過，迅即飛濺的水花如海浪襲向路中央苦候公車的高中生們，年輕的嘴巴紛紛發出驚慌的尖叫聲。遮天蔽日的暴雨襲台的第二天，台中市舊火車站前，來不及宣洩的，不只是道路兩側與騎樓之間淹至小腿肚的積水，還有苦澀的無奈。
相較其他縣市，台中市中心的災情不能說是嚴重。但是，西元2000年以來，從2001年的納莉颱風、中至2009年的莫拉克風災、近到2017年的六月暴雨，期間，我國死傷不斷，極端氣候一次次對台灣帶來的考驗，豈能再說「只是猝不及防」？
為了6月3日周末晚上這場難得的演講，我穿越暴雨，攔不到計程車，受一位曉明女中學生的溫馨協助，搭乘台灣大道的直行公車，迅速得到一方乾燥的安身之處。十站之後，抵達目的地：王丹「告別台灣」系列演講－台中場。
涉水而來，逾百聽眾
王丹帶著他的毛孩子「豆豆」現身，聽眾一陣驚呼，紛紛舉起相機拍照。讓豆豆回座後，王丹話家常輕鬆開講。
座椅擺放約莫100張，但是，這場付費演講卻擠入上百人，椅子加了又加，不少聽眾得要站立聽講。錄音、錄影、寫筆記的20-45歲之間的臉孔，比比皆是。
每一位聽眾都是風雨無阻，遠從台北，台中，彰化，嘉義，台南，穿越豪雨而來。
「我敢說，中國人沒有一個對台灣比我更了解！」王丹說。
王丹，1989年中國六四民運領導人之一，歷經入獄、釋放、流亡美國、在美國修讀博士，在1999年來台蒐集博士論文資料，以台灣的白色恐怖為主題撰寫論文。此後，他頻繁來台。2000年時在台灣見證了中央政府首次政黨輪替。8年前，他來台任教於清大等校、開設中國沙龍、在網路以文章及直播節目針砭時事，自詡對台灣了解甚深。
只是，堅持站在公平與正義這一邊的他，在民進黨再度執政一年之際，卻選擇告別台灣。
為什麼？
最在乎，卻無法在台灣做到的事
「我只是覺得，到我這個年紀，我希望把我的父母親接來一起住，好報答他們曾經為了我的安危而到處奔走，擔驚受怕。但是，在台灣，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王丹曾經求助移民署，官員翻遍了所有規定，對他說：「只有一個辦法，你只能和台灣人結婚。」
「為了留在台灣還要結婚！這代價太大了吧！」王丹的幽默引起滿堂笑聲。
王丹明示著，台灣的排外與封閉心態，一直影響著台灣的發展。
為了孝養，他決定告別台灣，赴美定居，日後希望能將父母接到美國，善盡人子之責。
告別台灣的目的看似一個，其實，後面有著宏大的計畫。
他希望在美國建立智庫，繼續推動有助於中國民主化的工作。這些，都是現階段在台灣做不到的事，卻也是現階段他最在乎的事情。
但是，離情依依，對於這塊親炙與熟悉8年的土地，他卻有許多話不能不對台灣這位好友說。
「我非常認同台灣，我也很感謝過去8年來台灣對我的恩惠。但也就是因為我愛台灣，就像是親人一定會為了你好而說一些不中聽的話，所以，今天，在我告別台灣之前，我也會說一些在場的人不見得會開心的話。」
他為聽眾打了一劑強心針，只見投影螢幕條列10個綱要，沒有華麗圖片、3D立體動畫、也沒有震耳欲聾的音樂，只有王丹，孤直的訴說他對台灣的「臨別贈言」。
給台灣的臨別贈言
1. DPP vs. 太陽花：王丹認為，民進黨上台以來太自大了，它忘了之所以拿下政權，是太陽花運動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提醒民進黨，不要辜負太陽花世代，和他們爭取的價值。「至於國民黨，提都不用提。」他提醒，民進黨對青年世代應該要更謙卑。
2.暴力政治vs.民主政治：王丹憂心，「台灣很危險的是暴民政治（或暴力政治），我說的是白狼、愛國同心會這類的暴力干預，為什麼政府不處理呢？我認為，至少警政系統有縱容。」他指出，如果大型理性的公共討論一直受暴力干預，對民主政治是非常大的傷害，也會影響整體的公民參與，是個「隱患」。
「台灣人太天真了，怎可以讓黑道治國。為什麼台灣人沒有上街頭去抗議黑道干預政治呢。不要忘了，中共和國民黨就是靠這個起來的！」王丹警惕。
3. 公民素質vs.民主制度：王丹觀察，台灣的公民素質沒有那麼高。而且，台灣人聽不得外人批評。他舉例，每次他在臉書批評，台灣人就留言辯解，甚至說，中國更爛，「我的天啊，你們是要比爛嗎？」他舉例，在大學上課時，有一位中國交換學生說，反對外國干涉中國內政，這時候，有位來自德國的學生站起來說：「我們歡迎世界各國來干涉我們德國內政啊，！這不是可以幫助德國更好嗎！」
他指出，當台灣人批評中國的素質差，但是，他觀察，台灣的公民素質「也沒有高到沒有素質低的狀況」。他舉了數例，比如駕駛人或機車騎士常為一己之便而擅闖行人區或搶快，對他人毫不尊重。「交通問題可以體現台灣公民素質低，台灣真是欠缺。」
他重話提醒，「台灣未來政治如果反覆，絕對不是因為制度，而是公民素質的問題。而且，一遇到危機就想回到權威的懷抱，就是民主素養不夠。」他也舉出許多台灣人批評中國人沒有文明，但是自己卻常犯的行為，比如溜狗不撿狗屎、隨處尿尿，前人為後人推門，後人卻沒有說謝的習慣。
「台灣民主2.0，就是提高公民素質。」他直言。
4. 中國問題vs.兩岸關係：很少台灣人關心中國，香港問題。中國如果不民主化，對台灣絕非好事，一定會軍國主義，造成對周邊國家的擴張問題。「這對台灣怎麼會好呢？」
王丹更直言，「台灣政府只看兩岸關係卻不了解中國問題。這是很大的危險。國民黨只了解共產黨。但是，民進黨不只對中國共產黨不了解，對中國都不了解，這才會出現民進黨執政之後一直以為對中國釋放善意，但是中國卻不領情的局面。」
5.中國民主化vs.台灣：中國民主化對台灣的切身利益相關。但是，大多數台灣人卻覺得沒有相關，有著小朝廷的偏安理念。王丹說，這從他推動中國民主化，在台灣沒有籌到多少款可以窺見。他提醒，「台灣應該想辦法推動周邊國家的力量，一起讓中國民主化。」
儘管如此，王丹每年自辦中國沙龍，「台灣人應該去影響在台灣的中國學生，把他變成朋友，你一直罵他，不是多樹立一個敵人嗎？所以，影響在台灣的中國學生就是支持中國民主化。台灣只有放開，不能再那麼狹隘。」
6.教育是立國之本：台灣想再靠經濟再強是難了（意思是，臺灣不能再靠過去威權時代的利益分配來創造經濟奇蹟），即使歐洲國家也做不到。只有中國，美國才能靠經濟強盛。所以，台灣能靠什麼立足東亞？就是教育。
「台灣對教育的投入還不如中國。台灣從社會到政府都太忽視教育了。台灣要亡，會亡在教育。全世界最重要的就是人才，美國就是靠著給獎學金吸引優秀人才來讀，再讓他們讀完留下來工作而強大的。行政院應該拿4800億廣設獎學金，吸引外國人來念書。」
他舉例，香港的大學教師薪水是台灣的六倍多，外國學者到北京大學講學的薪水之高，在他看來，給高薪就能請到好的師資，但是，台灣的大學給兼課老師的薪水卻是「要飯的」－東部某大學的兼課教師一年只拿一萬多元－投入的心力與正職老師一樣。他舉例，台灣的某人能辦唐獎，花那麼多錢給國外學者，如果拿這些錢好好做教育，該有多好?他認為，台灣絕對不是沒有錢。
7.觀念進步vs.文明社會：王丹說，台灣離觀念進步的文明社會還有一段距離。他以同婚爭議為例，「護家盟的人講話都是很奇怪的言論，這些對整個社會真的沒有影響嗎？」他認為，台灣雖然是亞洲第一個開放同婚的國家，但是卻是因大法官釋憲而來，總統卻不表態。他推測，這個社會反對同婚的比率恐怕很大，反映人民對公平、民主的觀念還有待加強。
「我認為反同婚就是反民主。同婚爭取的是同婚後面的平等的地位。台灣接下來很重要工作就是人權。讓每個個人都能被尊重。」王丹說。
8.轉型正義的重點是歷史教學：王丹的博士論文研究台灣白色恐怖，他在大學教歷史，卻驚訝地發現，很多大學生對台灣歷史欠缺了解，學生都說，高中沒有教。「台灣史應該是通識課，台灣人應該了解台灣的歷史，但是，台灣有教中國史、外國史，卻從來沒有把台灣史或白色恐怖當作通識課。這不是很奇怪嗎？」
「這也難怪，民進黨要做轉型正義，但是因為大家都不知道歷史，所以有些人就說民進黨是在報復，是在鬥爭。是這樣嗎？我看，要做轉型正義，等這些受難者都死了，也都沒有人記得了。台灣社會太缺乏歷史記憶了！這是需要靠歷史教學的！」王丹大聲疾呼。他舉例，才不過幾年，就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康寧祥是誰了，怎麼會這樣呢？他喟嘆。
9.願為獨立而戰，才可能獨立：王丹提醒，獨立不是只是在電視上喊獨立就可以成功的。他曾經看過一份民意調查，年輕人支持台灣獨立的比率很高，但是，願不願意為了獨立而打仗？卻只剩下20%(王丹已經在官網上貼出他引用的台獨民意調查https://www.dcard.tw/f/trending/p/218331327 。看起來，當天他的演講說只剩20%是口誤。願為獨立而戰的人數從2002年22%成長到2015年的32%)。
「世界各國自古以來獨立都是困難的，因為太難了，所以都是打仗解決的。台灣人要有付出代價的心理準備。自保的最好方式是攻擊，而不是防守。如果台灣人能表現出能打的氣勢，就能獨立了。」王丹說。
10.立專法－吸引香港人來台工作：王丹觀察，中國對香港的民主愈來愈限縮，香港人一定會想辦法移民來台灣。他也觀察，香港的菁英人才的平均工作表現高於台灣人，台灣應該立專法，創設條件吸引香港菁英人才來工作。「台灣對外國人的防禦心理太強，應該要趁機廣納人才。」王丹建議。
「以上10條，是我在台灣多年來的感受。我的認同，做為一部分台灣人講的。」王丹感性的說，「台灣人太客氣，太禮貌，太不願意講一些可能會引發衝突的話...。但是我覺得，這8年來要報答台灣就是要批評台灣，因為珍惜台灣，所以我說了這些…」
六月暴雨與臨別贈言
坐在聽眾席，王丹的每一句話，都直刺我心。
王丹的臨別贈言，猶如2017年的這場六月暴雨。
長久以來，侵蝕台灣的這10個挑戰，就像這場遮天蔽日的暴雨背後，極端氣候對台灣十多年來侵襲，我們都知道它，我們卻也都假裝不知道；我們都以為政府已經在努力，因此我們也就裝作自己可以少一些努力。
台灣一直存在著許多棘手的挑戰，但是，卻一直沒有足夠的機制應對與解決。因為沒有徹底解決，於是，我們一直重蹈覆轍。
或許有人會舉出100條理由批評王丹不瞭解台灣，但是，王丹指出的這10點，絕對值得更多、更細緻的討論。只是，酸民總會說，過一陣子新聞吵吵就忘了。
是不是？
於是，無法宣洩的往往不只是橫流的大水，還有悲戚與怨艾。這難道不是我們自己造成的？
搭高鐵離開台中的途中，我苦思，也苦澀。
真的，只有好朋友願意對你說些不中聽的話，因為珍惜你，因為希望你更好。
「我不是告別台灣，我是暫別！」
我想起王丹在演講尾聲此言。不禁期待他的返回。
屆時，台灣能不能更好呢？
(本文作者曾為資深新聞人，現為書籍作者，經作者授權轉載自藍麗娟Faceboo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