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狗場上 為什麼跑最快、最慢、最聰明的狗反而最危險?

書摘

「爸!你看那邊有一隻好帥的狗,身體超流線型的,一定跑得很快,而且長得很聰明的樣子耶!」

小女兒摟著我的脖子大喊,胖胖的手指用力往前面戳著,接著撒嬌地附上我的耳朵說:

「爸爸,我們也來養一隻這種又快又聰明的狗,好不好嗎?」

我敷衍地說好。聽到「又快又聰明的狗」,心裡一陣悲涼,回憶起多年前在東京的一段故事。

廣納人才成立團隊之初

「你究竟知不知道每天交易結束後,那些衍生性金融商品的價值落在什麼程度?這些交易都是應每一個客戶的特殊需求設計的。若是簡單明瞭的交易,或許我們可以明確估算出一個合理的市場價。但是關於那些複雜度高、跨國交易或牽扯到多種幣別的交易,你最好能夠有一個獨立的中台團隊去盯著,並且估算其市場價值。」紐約來的風險控制長嚴正地警告我。

金融衍生商品的市場價值,換句話說,就是在此時此刻,有沒有交易對象願意出個價格,把我們手上已經和客戶完成的交易買走。

「投資銀行所執有的衍生商品的市場估價,就像二手改裝車一樣,起伏很大,變現能力和流動性都存在著極大的不確定性。」風控長是個標準的美國改裝車迷,身材高大壯碩,聲如洪鐘,雖然童山濯濯,可是看得出來年紀不大,是一個熱愛戶外活動的人,臉頰帶著長年日曬的健康古銅膚色。我早就猜到他會用車子來作比喻。

「你所說的,我完全同意。難的是要在東京成立一個有效率的團隊,來執行評估衍生商品的價格,一方面得面對趾高氣揚的前台交易員,另一方面又要轉身督導後台交割記帳人員。負責這個中台功能的人員,既要有流利的英語能力,可以和前台的洋人交易員理直氣壯地討論;又要能用典雅、有教養的日語,與後台清一色的日本員工溝通協調。」我不示弱地點出困難。

「這是你必須去克服的困難。對於你所提到的語言能力不足的問題,我也無能為力。反正半年後,我們一定會派一組稽核人員再來看這個部分,要是仍然沒有一個有效率的市場價值評估團隊,我們會立刻停止在東京的衍生商品交易業務。」風控長不假辭色地強調。

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從市場上找到幾個一流日本國立、私立大學畢業,也有若干年工作經驗的菁英,好不容易說服他們放棄本身已經有的穩定工作,從日本的大銀行、商社和保險公司挖角過來,成立中台團隊。

「哎呀,你是說納斯達克交易所的公告牌價嗎?我的電腦螢幕上沒有你說的報價耶!哦!哦!非常抱歉,我再查查看。」

「不好意思又來請教你,上星期五你做的那筆英鎊、日幣的利率換匯交易,請問你引用的利率指標是彭博新聞社的,還是我們倫敦分行的報價?哦!哦!你在忙啊?我自己再去向倫敦問問看。非常抱歉!」

這類的線上對話,總是周而復始地在我的耳邊響起。這批日本菁英努力工作,日以繼夜地追蹤前台交易,鍥而不舍地去核對第三方的市場報價。但他們就是沒辦法突破日本固有的行為模式,一遇到傲慢的西方人──那些前台交易員,這批日本菁英就本能地退縮、禮讓。一直以來所受的教育,不鼓勵他們理直氣壯地反駁、質疑,以及去深究原因。

溫吞的個性恐成罩門

「早安!聽說那個比較凶悍的日本人伊勢本,今天也是最後一天在中台。他不幹了?」尼爾好奇地問我。

「你怎麼不去搞你的大數據,來這邊跟我閒扯淡?」

我並不討厭尼爾,可是他哪壺不開地來提中台有人辭職,令我惱火。整個東京分行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的人,都知道我為了建立一個中台團隊來做市場價格的風險控管,大張旗鼓地招兵買馬,可是卻一敗塗地。

大家都在看一個台灣人到東京當銀行支店長的大笑話。

「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中台,不管我再怎麼努力設計衍生商品,到頭來沒有辦法評估合理的市場價值,前台交易不准做,後台也沒有交割記帳的流程,我這個衍生商品設計師飯碗不就砸了?我老婆超級喜歡待在東京耶!」尼爾老實地招認,眼神和口氣都帶著委屈。

「我可以幫忙找人。」

「真的?你能找到什麼樣的人?」我不屑一顧地搭腔。

「你需要的是英日雙語能力強的人。之前你招募來的都是日本一流大學出身的菁英,可再怎麼厲害,即便是上智大學這樣全英語授課的高材生,英文聽說讀寫的能力都好,他們仍然沒有辦法擺脫日本教育下的拘謹。」尼爾興奮地說。

很快地,見面時間就敲定了。

「我的名字是丹卡.尼可斯,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

一見面,他一邊遞名片,一邊居然以日語恭敬地做自我介紹,同時上身前傾四十五度地鞠躬,兩眼垂視我的鞋子,十秒鐘後,才緩緩把上身打直,抬起頭。

反而是我手足無措了。眼前活脫脫一個金髮碧眼的小伙子,言行舉止卻是一派日本人僵守儀規的模樣。我意識到丹卡看到我這樣一個黃皮膚的亞洲人,一定把我認定為一個本土歐吉桑,所以用如此這般行禮如儀的日本方式來致意。

我想,一定要在第一時間扭轉他的刻板印象,免得日後有任何後遺症,因此立刻輕鬆地以英語說:「你在幹麼?坐吧!」

這下子換丹卡變得進退失據,坐立兩難了。

「你剛才說的那句『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也是我唯一聽得懂的日語。咱們用英語交談,不管你會不會來這裡上班,以後只要見到我,把腰打直和我握手就可以了,大可不必對我欠身四十五度鞠躬。」

「哦!好的,沒有問題。」丹卡瞬間變回正常的白人姿態,落落大方,笑容燦爛。看他淡黃帶紅棕色的頭髮,隨著陽光會轉碧綠的眼珠,以及那高聳的前額、上翹的鼻尖,這個人有張和善可親的臉。

「你是來東京之後,才開始學日語的?」

「是的。我來之後,才從零開始學習日語。」

「你現在的日語能力如何?」

「還可以吧!」

聽丹卡這麼一說,我心涼了一半,不知道他是謙虛還是信心不足。我要找的人是真的需要雙語能力夠強。

「關於衍生性金融商品,你有涉獵嗎?」我想先撇開語言上的問題,探一下金融方面的知識。

「我自己長年以來都有在股市投資,尼爾告訴我,你是台灣出身。我手上有台積電的股票。」丹卡討好地對我說著,咧嘴一笑,露出上下一整排又大又白的牙齒。

我盤算著,一個在東京混了十年的人,放著日本那麼多的股票不理,會去買台積電的股票,這傢伙不簡單,所以學衍生商品和中台風控的伎倆應該難不倒他。

核心問題仍然是他的日語究竟如何。我自己對日語一竅不通,無從判斷丹卡的程度。

「怎麼樣?你覺得這個澳洲小子的日語如何?」

「好到嚇死我!我一直以為是兩個日本人在隔壁房間談話,完全聽不出來是外國人在說日語。」

尼爾不等我和櫻原結束通話就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從他的背影和走路姿勢看得出來,他非常得意。

丹卡很快就來報到了,並且答應以最迅速的方式招兵買馬,重建中台團隊。

半年之後,紐約的稽核訪查評鑑給東京一個甲等。

這個一手由丹卡籌組建立的中台團隊,成員們來自六個不同的國家,真是好漢來自四面八方,幹勁十足。他們與前台的洋人交易員因為語言上沒有隔閡,稱兄道弟的,針對任何複雜的衍生商品結構,都可以用平等、專業的方式來溝通,彼此尊重,關於應該由何種資訊源來截取客觀的估算市場價值,理性地達成了共識。

若前台交易人員想刻意高估市場價值,或試圖掩飾市場流動性不足而導致價值低落,這些固有的伎倆,在丹卡和他的團隊面前都無所遁形。

丹卡的中台團隊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就建立了一個完整而健全的網絡。由於沒有英語溝通的障礙,他們可以直截了當地打電話給交易對方,複查、確認交易內容,並且在線上要求對方回覆買回此筆交易的報價。

成軍不到一年,丹卡的中台團隊已經在東京樹立了有口皆碑的聲譽。同業居然以丹卡中台團隊複查、估算的買回價格,作為他們進行其他類似交易的參考價。

這個中台團隊可說是支撐及連接前、後台的一個關鍵環節,有著擎天一柱的形象。

然而,我卻在一片掌聲中,觀察到丹卡有個不太尋常的舉止。

儘管他帶上了這樣一個成功的團隊,但仍然難免會和前台有歧見或爭議,或者在與後台繁瑣的交割、記帳、攤提等細節處理中,遇到瓶頸。但是他從不強出頭,而是耐心協調。他是理直氣和,得理必饒人。

這種我看來溫吞的個性,恐怕會是丹卡日後在金融業發展的一個大罩門。我很希望輕巧地去點化他,但是不知道有什麼適當的時機。

賽狗的哲學

「春天終於來了,我們一起去皇居護城河邊的那家露天餐廳吃東西吧!」這天,我找了一個理由邀請丹卡同行。

經過皇居廣場時,迎面走來一對優雅的日本老夫婦,手上牽了一隻淺灰白的賽犬,雙耳後掠,有著尖細前凸的鼻子、修長敏銳的四肢、緊束的弓腰,和一條強韌內勾的尾巴。

「嗨!你好嗎?」丹卡毫無所懼地蹲跪在地,一把就撫弄起那隻看來略有神經質的賽犬,熱情地抱住牠。老夫婦倒是大方地任由丹卡和他們的賽犬玩耍。

「我還以為你討厭賽狗呢!」坐定點完餐後,我好奇地問,也不由得擔心丹卡摸完狗,好像沒有去洗手,等一下不要碰他拿過的麵包。

「我非常喜歡賽狗,牠們聰明又善體人意,是人類相伴最好的獵犬!」

「那你為什麼不回澳洲去養狗?」我忍不住要糗他一下。

「我不回去,不是因為我不喜歡賽狗。我只是無法接受賽狗的哲學。」

「賽狗有哲學?」我不可置信地問。

「我從小到大都要幫父親一起送我們培育的賽狗,到世界各地的賽狗場。大部分是空運,一趟送十到二十條。到了之後,就要開始把我們送去的新狗,搭配老狗來試跑。一連試跑一個月,每條新狗至少每天要跑上十來趟。」

「驗貨?」我等不及地搶問。

「我們培育出來的賽狗品種都是一流的,不會有什麼問題。」丹卡眼帶哀傷地回答。

「那幹麼要累死狗兒,跑上三百回?」

「賽狗場必須要找出跑得最快和最慢的狗,以三百回這樣的大數據,就可以很精準掌握每一隻狗的腳程、腿的爆發力和持續力。」

「很科學哦!然後呢?」

「他們找出最快和最慢的狗之後,一則是我們帶回家,不然就是當場安樂死!為了賭狗的賠率,這些每次拔得頭籌的狗會令賽狗場穩賠;而每回都敬陪末座的狗,無人問津,賽狗場也賺不到錢。所以他們都不留。但是我們空運回去又不划算,因此,都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手培育養大的狗,被一針一隻地,放倒在地……」丹卡愈講愈小聲,低頭喝了口水舒緩情緒,剛好餐也在這時上來了。

我們各自吃著,為了打破尷尬的沉寂,我保持低頭用餐的姿勢,說:「你所謂的『賽狗哲學』就是不要永遠搶第一,也千萬不要常殿後,混在狗群中間跑,就可以長命百歲,又可以每天伸腿運動有飯吃。」

「你只對了三分之二。」

沒想到丹卡居然認真地回應。

「跑最快和最慢的狗,還可以多活一個月。有的狗,當閘門一開,牠一眼看出引誘狗的電動兔子是假的,這些聰明的狗就逛大街,根本不肯本能反應地衝出去。更聰明的狗甚至會跳過賽道圍欄,直接抄捷徑去攔截兔子,這種聰明的狗不必再試跑,立即拖走安樂死,以免其他的笨狗有樣學樣,賽狗場開不成,會關門歇業。」

剩下的時間,我們閒聊其他的話題,可是我一直在咀嚼「賽狗的哲學」。

走回辦公室的時候,我們並肩走在皇居護城河石板路上,看著碧綠的河水,我對丹卡說:「不要是最快、最慢、最聰明的狗,才是幸福的狗。」

「幸不幸福我不知道,但是可以活得久一點吧!」

石板路的盡頭,又有人遛狗,丹卡三步併兩步就拋下我,自己一個人趕上前逗狗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我在想,一個中台團隊主管,對前台不強壓,對後台有耐心,從來不表露自己具有英日雙語的優勢。這個溫吞的丹卡,應該可以長久勝任這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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