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嘉樂頓珠(Gyalo Thondup)
達賴喇嘛的二哥,少年時圖博政府派他到中國念書,蔣介石擔任其監護人,旨在平衡圖博和印度、中國的關係。隨著國民黨政權挫敗,中國共產黨進攻圖博,嘉樂頓珠穿梭印度、美國、歐洲,爭取國際社會對圖博的支持,安排達賴喇嘛流亡接受印度的政治庇護。隨後又成為鄧小平主政的中國和達賴喇嘛間的溝通橋樑。晚年,他住在印度葛倫堡經營他太太創辦的製麵廠。
佛陀兩千五百年誕辰慶祝大典將於一九五六年秋天,在釋迦牟尼佛悟道的地點——菩提伽耶(Bodh Gaya)舉行。這個大典是佛教徒的喜慶節日,全世界各地的佛教徒都會趕來慶祝。印度政府希望達賴喇嘛也能夠參加。印度的摩訶菩提社(Maha Bodhi Society)將發出邀請函,而摩訶菩提社的社長、也是錫金王儲的頓珠朗傑(Thondup Namgyal)將會前往拉薩,親自送邀請函給達賴喇嘛。佛陀誕辰日( 譯:又稱浴佛節)是一個宗教節慶,無關政治,中國政府應該無可反對。
為了讓此事成局,印度需要跟圖博進行秘密的協商,阿巴・潘特要求夏格巴、洛桑堅贊跟我擔任中間人。我們一開始就言明,達賴喇嘛造訪印度有兩個先決條件:一旦達賴喇嘛進入印度境內,印度即給予政治庇護;尼赫魯總理必須承諾,運用他的影響力,說服中國政府撤出軍隊,或至少減少駐軍人數。對於這兩個議題,我跟達賴喇嘛的顧問們看法一致。若沒有先得到這樣的擔保,沒有必要送邀請函給達賴喇嘛。
越多人民抵抗的地方 就是中共「改革」越不受到歡迎的地方
協商進行之際,圖博境內的情勢愈來愈糟。一九五五年年初達賴喇嘛造訪我們的故鄉祖居後,安多與康區愈來愈多人開始抵抗中共的統治,因為中共正在那裡實施他們所謂的「改革」。
中共把村人找來開會,試圖說服他們土地改革有很多好處,當場被許多人反駁,說改革沒有必要,他們拒絕從命。中共幹部與解放軍的士兵堅持,不論如何改革還是要進行,憤怒的農民對這些自稱解放者的人產生敵意,甚至把他們殺掉。中共重組農村,改成人民公社,剥奪個別人家的土地轉為集體共有的公地,這些都已經夠糟糕了。
但讓人民傷心欲絕的是寺院也遭到攻擊,寺院世代經營的莊園被解散,土地被沒收,分配給窮人。一般的圖博人不能理解為什麼受到他們尊敬的喇嘛,現在被宣布為國家的敵人,被逐出寺院、被公審鬥爭、有時候甚至被關押害死。圖博的傳統生活方式正經歷狂風暴雨般的打擊。
中共「改革」愈不受到歡迎的地方,人民以暴力抵抗的事件就愈多。地方老百姓開始組織游擊隊,拿起武器自衛。一九五五年,安多果洛的民眾攻擊解放軍營區。一九五六年,康區理塘的民眾起來造反。許多反抗者是僧人,有些人拿槍,但他們的武器跟解放軍比起來,通常老舊又破爛。抵抗愈趨激烈,許多人開始逃往寺院,除了保護自己以外,也想捍衛寺院免遭中共破壞。
對中共的軍隊來說,寺院反而目標鮮明,容易攻擊。康區的鄉城桑披林寺(Changtreng Sampheling monastary),也是達賴喇嘛經師赤江仁波切的祖寺,就是首先被解放軍轟炸的寺院之一。中共第二個轟炸的是理塘的古老寺院,殺死了數百位僧人。中共每一次攻擊,只是更加點燃圖博人的怒火,讓更多人決定使用暴力反擊。 暴力之中,秩序崩壞,安多與康區的老百姓開始奔逃,許多人往西走,往拉薩前去。
在拉薩,西藏自治區籌備委員會在達賴喇嘛回來之後正式成立,很快就成為一場騙局。在名義上,達賴喇嘛是它的主任委員,其組成成員也絕大部份是圖博人,但是決定人事任命的卻是中共幹部,籌委會自然也由他們主導,沒有權力。真正作決定的,是中國共產黨在圖博的領導人。他們作決定後,再請橡皮圖章似的籌委會背書。
說好的政治庇護?
經過好幾個月的協商後,我們終於跟代表印度政府的阿巴・潘特達成了協議。達賴喇嘛到印度之後,就會得到政治庇護,尼赫魯總理會跟中共協商,請他們撤軍圖博。 這樣一來,我們所要求的,印度政府似乎都同意了,我焦急地等待弟弟達賴喇嘛抵達印度。
達賴喇嘛首度與尼赫魯在中國相見時,就對印度總理的坦率真誠印象深刻。在印度,他再一度感受中國與印度的天差地遠:中國日益閉鎖、疑心病越來越重,民主的印度卻是開放大度、知足快樂。很快地,我弟弟對總理打開心扉,解釋圖博東部的情況如何愈趨絕望,他認為中共打算永遠摧毀圖博的宗教與文化。他覺得無法幫助他的人民,也沒辦法阻止他們採用暴力反抗。他告訴尼赫魯,想要留在印度,直到圖博可以用和平的方式贏得自由為止。 他要求尼赫魯幫忙,並提起政治庇護的問題。
但是中共早聽說了我們的計畫。達賴喇嘛在印度旅行時,國務院總理周恩來也來印度,試圖強迫我弟弟回圖博。中國總理裝出和言悅色的討好樣子,以達成他此行的政治任務。他向尼赫魯保證,他會說服毛澤東從拉薩撤兵,且保證一定會尊重《十七條協議》。周恩來也跟達賴喇嘛見面,企圖說服他返回圖博,承諾除非人民準備好,中共高層絕不會在圖博引進新的「改革」。他催他返回故鄉,因為人民需要他。但他也語出威脅。周恩來說,圖博的情況每下愈況,如果遍地反抗的局面沒有改善,中國準備使用武力鎮壓。
我最早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國共談判的期間,聽過說周恩來這個人。當時周恩來就已經對毛澤東言聽計從,縱使這樣做會背叛自己最親密的同志也在所不惜。但周恩來是個老於世故、懂得惺惺作態的人。
他對我跟大哥承認,一些中共幹部並不了解圖博的情勢,他們既不懂圖博語言,也不了解圖博的文化,又不努力學習,入境隨俗。
他答應我們,他會向毛主席轉達我們的意見,他會說服毛澤東撤兵,還告訴我們,中國不想干涉圖博的家務事,也不想破壞圖博的經濟。他希望我們勸達賴喇嘛回拉薩,再次重覆他將說服毛澤東減少駐軍人數的謊言。他甚至還說,如果他說話不算話,我們可以自由公開地批評他。諾布跟我都不相信他的話。周恩來是個騙子,講話動聽,卻全都是謊言。我拿一個詞形容他,我叫他小白臉。中國人用這個詞來形容外表誠懇體貼,內心卻奸詐狡滑、詐騙伎倆層出不窮的人。
接下來發生晴天霹靂的事情:尼赫魯改變心意,食言了,他拒絕給我弟弟政治庇護。我們之前殷切盼望、協商多時,好不容易才獲得的保證,一下子付諸流水。他告訴我弟弟,他應該回去圖博,與中國人和平共處,想辦法實踐十七條協議。 他甚至告訴達賴喇嘛,說我──,嘉樂頓珠,是個不可靠的人,他還警告他不要信任自己的哥哥。 他告訴達賴喇嘛,他不應該相信我說的話,催促達賴喇嘛回圖博。
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弟弟獨一無二
我毫無疑問認為,他回到圖博後,前途多舛,可能連命都保不住。我們今後再也無法相見。
我弟弟卻超級平靜。我站著看他跟眾人道別,胸中只有尊敬與佩服。他告訴我們不要擔心。他說:「我正在面對真理。我正在面對佛陀。我現在回去,是為了圖博的人民。我不害怕。我的人民都在那裡。」
當時,我覺得我弟弟非常特殊,非常獨一無二。我首度感覺到他的迥異尋常,是我去國多年剛剛回到拉薩的時候。他不是普通人。他在逆境中仍能保持一顆平常心,我認為,這種修為一定源於他深厚的佛學造詣以及信仰。
兩年後,尼赫魯將會改變心意,他會歡迎達賴喇嘛回來。我將會感謝他、感謝印度人民,為我們的人民提供庇護,幫助我們生存。最後,我甚至會認為尼赫魯是個偉大的領袖。但在當下,我只覺得遭到天大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