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李惠仁的工作室,注意力很難不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偌大的玻璃窗外,陽光灑落湖面,樹影隨風搖曳,令人生出一種錯覺──主人該是個與世無爭的好好先生吧?但一看窗台上陳列整齊的書冊,不是大談人性黑暗面,就是與台灣的自由民主相關,頓時,前一秒馳騁九天的思緒止步,硬生生給拽回現實:他可是李惠仁,是許多官員避之唯恐不及的狠角色。
2012年,靠著紀錄片《不能戳的祕密》揭發農委會隱匿禽流感疫情,他在國家威權的高牆上戳出一個小洞,把當時高高在上的防檢局長許天來拉下神壇,打入非主管職。他說,今年還要再出第三集,「資料都蒐集好了,比對也差不多了,只是還要論述,然後和他們面對面攤牌,其實,那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在那之前,他依舊不安分著,選在今年二二八和平紀念日隔天,要先挑戰另一個國家威權。但這次對象有些不同,像佛地魔,連生意人、電影人都不敢多提,即將在公共電視、網路同步播映的紀錄片《并:控制》,名字聽來就相當挑釁,「并,就是反共的意思。」
李惠仁的身材魁梧,或許是雙頰飽滿的關係,即便在某個時刻起了殺意,那銳利眼神在旁人看來也像一般笑意,「無害」可能是許多人對他的第一眼印象,但只要跟他真刀實彈交過手,恐怕沒人再敢如此天真。
在《不能戳的祕密中》中,有一幕李惠仁與許天來近距離接觸的畫面,他握著對方的手,依舊一臉無害,嘴裡卻不疾不徐地吐出這麼一段話:「局長,我真的覺得說,你要不要考慮一下,要不要下台?」沒想到竟被他一語成讖,六個月後,許天來因為隱匿禽流感疫情請辭,改調非主管職。
從此之後,李惠仁成了農委會的眼中釘、背上刺,甚至,在一些農委會活動的場合,還可以看見官員和他玩起你追我跑的荒誕遊戲,「他們(農委會)對我很不友善啊,都用消極抵抗的,反正,只要我申請任何採訪,對方都不可能答應,所以我只能在各種公開場合去堵人,那他們只好跑啊、閃啊,……」
紀錄片版權免費開放,殺傷力嚇跑官員
「像陳保基(前農委會主委)交接那天,我就從禮堂一直追到他辦公室。」李惠仁說,其實不難想像,就算農委會公關不擋下自己的採訪邀約,陳保基本人也不會答應,「因為他也知道我會拍成紀錄片,放在網路,那個殺傷力很大。我覺得那個殺傷力齁……是因為一般紀錄片導演拍完,不會開放版權,但我會,讓越多人看到越好,這個就是最大的殺傷力。」
為了發揮紀錄片對公共議題的影響力,李惠仁的作品有個特色──版權免費開放,讓民眾可以在網路上隨時觀看,即便無法自作主張,他也會想辦法突圍,「其實《蘋果的滋味》那部片,權利不在我身上,壹傳媒來問,我就請他們向公共電視買了版權放在網路上,這時候,為了搶點擊率,公共電視也只好跟著放上網路。……會這樣做,是因為那部片子很重要,對一些學校的媒體識讀,或者想了解媒體生態的人來說,都是一種好的方式。」
堅持不接公家案子,工作室一年盈餘僅兩萬多
2008年,李惠仁選擇離開商業電視台,他還記得,在遞出辭呈的那一天,全國媒體正瘋狂報導連戰當爺爺、連勝文當爸爸的消息。之後,像是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他以攝影記者為題材拍了第一部紀錄片《睜開左眼》,裡面一段記者的自白說得露骨,「你可以墮落沒有關係,但是,你要記得自己是墮落的,而不是沾沾自喜的,……」另一名記者的心聲則彷彿與他的抉擇呼應,「與其在這邊等死,不如出去找死,找死你還有一點機會。」
出走找死後,由於拍片志不在賺錢,李惠仁平時只得接案餬口。被問起目前收入如何,答案令我們咋舌,他卻一派輕鬆,「我們工作室不錯啊,去年有兩萬多的盈餘。因為我還有去打工,在電台兼差一年多,也接一些案子,這些都放進去公司後,就有盈餘,哈哈哈……其實不錯啊。」
什麼案子都接嗎?「公家的案子,我們一概不接。」他斬釘截鐵說,從2008年至今,不時會有公家的案子自己找上門,但他一律回答「沒興趣」,一來是不想在結案時失去自我,更重要的是,人生苦短,多做解釋太累,「你看嘛,如果我接了,是不是就會被人說閒話──李惠仁常常在罵政府,就是為了接案子──對不對?」
威脅不成換利誘,狠角色拒絕被控制
「你看那隻白鷺鷥,那是牠固定的地盤喔,牠總是站在那邊,另外有一些小水鴨、綠頭鴨,早上都會出去游泳,一群一群的,有時候這邊還有蒼鷺,……」指著窗外,這是李惠仁的日常,如出世隱者般,他說無欲則剛,「離開電視台後,收入一定會少,生活可以過就好了。不過,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想,現在搞不好還可以退稅,那不是很爽嗎?到時候也許可以拿這筆錢出國玩一下,哈哈哈……這樣想會比較開心,這樣就好了。」
「我跟你拜託,公眾場所你不要出去,不是我要嚇你哦,我是好意跟你講。我要求你哦,盡量這幾天,飯吃飽一點,然後在家裡泡泡茶就好,要做什麼事情,思考一下,因為你有家人老小,……」這是李惠仁接過的一通恐嚇電話,對方操著一口土味十足的閩南語,字句如利刃,活脫電視劇裡的歹徒跳了出來,只不過,我們眼前這位狠角色不為所動,更把內容當成素材,直接收錄在《不能戳的祕密2:國家機器》片中;一談起公眾議題,他又入世成了一名死硬派。
有威脅,那有沒有利誘的?他不假思索,「當然有啊,曾經有人跟我講:『我跟總統府很熟,我也講好了,過兩天,總統府有人會打給你,你都40幾歲了,有些東西是你應得的,你應該要為家人好好著想,……』目的很明顯嘛,就是想來收編,任何一個人都聽得出來他什麼意思,但我當場哈哈大笑。」
後來總統府真的有人打電話給你嗎?被我們追問起得意處,李惠仁忍不住失聲,笑個沒完,「完全沒有,因為我隔天就在立法院幹譙政府了,哈哈哈哈……」一會,像是想起什麼,他才收起笑臉,正色說:「這就是其中一種『控制』的手段。」
如果大家都怕技安,最後全會成為大雄
當話題進入《并:控制》這部即將問世的紀錄片,原本明亮的窗外也暗了下來,烏雲籠罩片中的世界,當下也在我們頭頂,彷彿一種警示。不過,李惠仁早已見怪不怪,他說,該片之所以開拍,是因為一家香港電視台找上門,而對方選擇自己的原因,與2016年7月16日的台北電影節頒獎典禮有關。
就在頒獎典禮的前一天,戴立忍因被指涉為台獨分子,遭到中國電影《沒有別的愛》製作單位換角。李惠仁說,原本以為在影展上,眾人應該會聲援此事,沒想到大家一聽見「戴立忍」三個字,不是選擇拒答,就推託還要趕行程,讓他當下決定更改感謝詞,「那天看到這種狀況,因為《蘋果的滋味》有得獎,我就決定上台要聲援戴立忍。」
當時接過獎座,他的第一句話是「還好我在台灣」,因為《蘋果的滋味》不僅碰觸台獨、藏獨、疆獨、法輪功等議題,就連六四天安門事件也照講不誤,如果是在對岸,自己很可能已經被自殺、被失蹤,「……台灣是一個有自由民主的地方,這幾天我感觸其實非常深,也很難過,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那麼畏懼技安,每個人都讓他說『你當大雄好了』,對不起,那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是大雄。」
屢屢挑動中國政府的敏感神經,難道不怕嗎?他給出這樣一個理所當然,卻早已被人遺忘的答案,「那又怎樣?要擔心什麼?我是一個做調查報導的記者,是一個紀錄片導演,如果連這個都怕,把恐懼放在心中,自己開始去畫那條紅線,以後還怎麼工作?」
用五隻猴子看中港台,結局很驚悚
「你看看,連這件事,台灣人都在做自我審查,可見來自對岸的控制無所不在。」李惠仁說,在戴立忍事件發生後,所謂在中國「北漂」的影視工作者開始關閉部落格,刪除在台發表的臉書文章,「只要內容提到台灣民主相關活動,或者社會運動,全部刪除。他們人在中國,怕臉書會被搜尋到,……那種恐懼是這樣地無所不在。」
在《并:控制》的開頭,是國外一個知名的虛構實驗:把五隻猴子關在籠內,上面吊著一串香蕉,只要任何一隻去拿,所有猴子都會遭到懲罰,不久,猴子們便開始互相監督。接著再抽換其中一隻猴子,當新來的猴子要去拿香蕉,就會遭到其他猴子圍毆,慢慢地,所有猴子都會被馴服,至此,控制的最高境界已然成形──自我審查。
「你拿這個實驗來對照中國、香港、台灣,一模一樣,那多可怕啊。你以為自己在籠子裡,沒香蕉吃,有香蕉皮啃也很好,以為聽話就可以過活,但真的是這樣子嗎?」李惠仁賣個關子,透露影片的最後會揭露那些猴子的下場,很多人猜不到答案,「因為擔心議題太嚴肅,過程我們用一種可愛的風格呈現,但結局卻很驚悚。」
他直言,台灣受到中國控制這件事,其實一直存在,但真正可怕的是,人們對這類荒謬的事情竟習以為常,「像某次,有電視台找管仁健上節目,談兩岸祕史,講到六四天安門的時候,這五個字竟然被消音,欸,六四天安門直接變成嗶嗶嗶嗶嗶耶!所以民主為什麼要深化,因為它雖然難能可貴,但還很小,我們應該要幫它轉大人才是,如果不好好呵護,它也是會被打死的。」
新片上網集資驚動對岸,遭香港拒絕入境
像這樣一部明目張膽反對中國打壓的片子,本該鴨子划水,最後再猛然一聲雷才是,但《并:控制》在2017年11月竟上網集資,也驚動了對岸,李惠仁因此遭到香港拒絕入境。原來,是因為最初找上門的香港電視台某天突然提出要求,希望增加「參與度」,造成雙方合作破局,在不得已下,才被迫籌資。
「我覺得,是他們那句『我們想要擴大老闆的參與感』踩到了惠仁的紅線,……」該片共同導演呂培苓說,片中的許多內容,都是李惠仁追蹤多年、不斷跟進的心血,並非只靠金錢就能完成,因此,也格外擔心受到干預,「惠仁總覺得說,資金是他們的,版權自然也是他們的,等到片子完成後,如果老闆不滿意,有自己的立場、喜好,影片也可能就這樣被鎖起來了。」
資金來源中斷,沒想過喊卡嗎?呂培苓透露,兩人當初決定接拍該片,也是希望對中港台之間的關係有些反省,背後都有想法和目的,所以未曾打算停拍,「我覺得惠仁心臟很強,當下就說:『好,沒關係,錢退回去,我們自己想辦法。』之後內容還越加越多,他覺得很快樂,可是我常常處在一個焦慮的狀態。」
談及此事,李惠仁就來氣,當下拔高八度音,「欸,在採訪許仁碩的時候,他們(香港電視台)還打來殺價耶,一口氣砍了50萬。我是想說,虧錢做也沒關係,因為這部片子真的很重要,X的,到頭來還要干預……」不過,稍後他氣消了,又說:「的確,當初是他們起的頭啦,不然我不會拍。」
台灣需要的不是英雄,而是勇敢的平凡人
李惠仁的紀錄片主題不同,內涵卻殊途同歸──都在對抗威權,卻顧所來徑,可能與基因或家教有關。他的父親在國小任教,但只要牽涉到與廠商利益相關的「合作」,脖子硬得很,也因此被其他教職員視為不合群的麻煩人物,「你可以想像,我爸爸在學校一定很黑啊,然後因為父親黑,小孩子就很倒楣,……」
「國小的時候,大家口袋裡都會放一些彈珠和尪仔標,有一次,隔壁班同學在玩撲克牌,拿彈珠和尪仔標當籌碼,他們玩得很大聲,放學我也跟著去看。欸……你知道嗎,因為我爸爸很黑,對不對?校長看見後很生氣,啪,一巴掌往我臉上用力打下去,其他玩牌的同學反而沒事,就只因為我是我爸爸的小孩。」恐怕是那莫名的一巴掌太過沉重,難以言喻,讓李惠仁非得當場多演示兩次,深怕不夠味。
「我被打了一巴掌,就這樣結束了嗎?沒有,隔天校長要求我爸爸處理,因為當天他剛好是導護老師。最後,我爸爸只好把我叫上司令台,當眾打我給全校師生看,表示就算是自己的小孩,他也不會袒護。我爸爸怎麼處罰我,你知道嗎?他把我從司令台上踹下去,我再自己走上去。」回憶這段含冤往事,本該氣憤難平,但或許是想起了已故的父親,他的表情柔軟,語調俱是懷念,他說,父親知道自己是無辜的。
時間像殺豬刀,也是止痛藥,談起父親,李惠仁已不再噙淚,更多的是一股驕傲,「我爸爸在學校那麼多年,教過那麼多學生,他的狀況怎麼樣,學生都很清楚啊。其實,在我爸爸教書的那個年代,很多學生是沒錢買課本的,他都會想辦法去找課本給他們,所以他們對我爸爸都還是……即便我爸爸走了……告別式那天,好多他的學生都來了。」身為紀錄片導演卻頻頻入鏡,在訪問當下,他也演活了童年。
在人生的道路上誤打誤撞,意外地發掘一份工作,足以將父親留在血液裡的正義感沸騰,但即使是超人,也難免力有未逮,更何況區區血肉。如今要挺身面對看不見、不能說,又無所不在的敵人,他留下一段訊息,「在台灣,我們一直很期待有英雄,跟超人一樣,可以幫我們打倒惡魔黨,打倒壞人,……但我覺得,我們需要的不是英雄,而是更多勇敢的平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