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胡為真
原籍浙江省孝豐縣(今湖州市安吉縣),一九四七年生,為中華民國陸軍上將胡宗南之子,在中華民國外交及國安單位工作近四十年,曾任駐德國代表及駐新加坡代表、政治大學兼任副教授,二○一○年二月起擔任國安會秘書長,二○一二年十月公職退休後任馬英九政府總統府資政。現為中美文經協會理事長、中原大學兼任講座教授。
汪士淳湖南省衡陽縣人,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於聯合報從事新聞採訪工作27年。作品有《千山獨行:蔣緯國的人生之旅》、《寧靜中的風雨:蔣孝勇的真實聲音》、《忠與過:情治首長汪希苓的起落》、《蔣公與我:周宏濤回憶錄》、《丁渝洲回憶錄》、《漂移歲月:將軍大使胡炘的戰爭紀事》、《這一生:我的父親任顯群》、《儒者行:孔德成先生傳》等。
沈部長預擬斷交備案
有天,沈部長把我找到辦公室,他神色如常,平和地說:「你拿張紙來,把門關上。」我照辦,然後隔著辦公桌坐在他的對面。
「為真,我現在有一樣東西,要你寫下來。」他先緩慢而明確地講標題─「中美關係發生變化時的因應措施」,接著講推演,斷交而不廢約怎麼處理,又斷交又廢約怎麼處理。
沈部長顯然預期中華民國必將與美國斷交了。他以條列方式講了包括在美資產處理、華僑應如何聯繫、大使館要如何因應等等,我一一記下來,他沒拿任何資料,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講,都是大原則。我記下九條應變計畫後,他說:「好了,你放到保險箱裡。」
我拿著這備案走到門口,沈部長又叫住我:「回來回來。」我重新坐下,他接著說:「第十條,外交部長辭職。」我說是。他非常鎮靜,我也不多問。在中美斷交危機之前,沈部長又升我為簡任祕書,這年我三十一歲。
美國在國家安全顧問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和底下主管東亞政策的奧森柏格(Michel Charles Oksenberg)、國務卿范錫(Cyrus Roberts Vance)、主管東亞事務助理國務卿郝爾布來克(Richard Charles Albert Holbrooke)等人穿梭交涉下,中共副總理鄧小平和駐美聯絡辦事處主任黃鎮,於一九七八年五月布里辛斯基訪問大陸之後,美國與中共「關係正常化」、與中華民國斷交就定案了。而經國先生才於五月二十日就任中華民國總統,沒多久就得面對如此變局。年底,增額中央民意代表選舉正如火如荼地展開,就在即將投票的前一禮拜,壞消息終於傳來了。
十二月十五日半夜兩點,我早已就寢,電話響了,是沈夫人打來的:「胡祕書,部長要跟你講話喲。」我接著聽到沈部長在電話那頭以平靜地聲調說:「為真,你到辦公室去,把我上次跟你講的單子從保險箱拿出來,然後到我家。」我心知有重大事故發生,立刻叫計程車到外交部,開保險箱拿了那張應變計畫,然後原車坐到沈部長家。接著沈部長和我一起搭上計程車,到經國先生的大直七海官邸,那裡燈火通明。
半夜接到斷交通知
我看到錢復次長已經到了,緊接著嚴前總統、行政院長孫運璿、參謀總長宋長志、國防部長高魁元、國民黨中央黨部祕書長張寶樹等人都來了,這些國家最核心的大老在客廳開會,我是幕僚,和經國先生辦公室主任周應龍、新聞局副局長宋楚瑜一起坐在屏風後面。當前這個斷交危難時刻,是宋楚瑜從安克志(Leonard Unger)大使那裡得知狀況,他親自來七海官邸搖醒經國先生起來應變的。
經國先生拿著我筆記下來的備案,一條一條發問,由與會首長回應。在美資金、財產怎麼辦?雙橡園怎麼辦?……那張單子沒有再還給我。不過應變計畫裡沒提到選舉,因為那時沒想到就在中央民意代表選舉之時,美方會宣佈斷交。對於國內的衝擊而言,最重要的就是選舉該怎麼辦,大家討論之下,最後決定暫停。此外,清晨就要召開國民黨臨時中常會。
討論到最後一條,是沈部長明確指出他要辭職以承擔責任,經國先生沒講話。孫院長也說要辭職,但經國先生沒有同意,說:「孫院長不要辭職。」
大約清晨五點多,應變會議結束,準備七點召開臨時中常會。天已完全亮了,官邸準備了燒餅油條,我也分到一份。我走出官邸,經國先生正好下樓來,我跟他行個禮,說:「總統好。」他安詳微笑,點點頭,國家雖然遇上巨變,看起來心情卻是沉穩的,好像沒有發生事情一樣,我印象非常深刻。
我跟沈部長直接回外交部辦公室。在車上,他說:「為真,你幫我整理一下─你留下來辦移交。」沈部長的指示我完全懂,一回到辦公室我就幫沈部長收拾私人物品,至於留下來,指的是我要繼續在部長辦公室,協助新的外交部長蔣彥士,協助處理公事,讓他知道部長日常的所有細節,部長辦公室的其他祕書都另外安排。
沈部長要離任並不麻煩,他留在辦公室的私人物品非常簡單,很快就收妥離去。我心情非常沉重,但有許多瑣事要辦,還是忙碌得很。那天上午,卡特總統在電視上宣佈與中共建交,看來躊躇滿志非常得意;想來是因為時機上的選擇。國會正因聖誕節的到來而休會,參眾議員都已回選區,他只在宣佈前請參眾兩院的領導人回到華府,簡報此事之後就上電視了,沒有給國會有充分表達意見乃至於反對的機會。這是因為中華民國在美國國會還有相當的影響力,所以國會先已通過一個法案─如果要改變和中華民國之間的條約,必須預先通知國會;卡特卻狡滑地利用聖誕假期,很迅速地宣佈與中共建交。
然而如此突如其來的外交重大作為,引來美國輿論以及參眾議員許多負面抨擊,卡特政府有必要安撫,派副國務卿克里斯多福(Warren Christopher)率代表團來臺談判,在已成斷交事實的情況下,如何維持非外交關係。
克副卿抵臺
蔣彥士部長於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午接任。外交部兩位次長,常務次長錢復主管中美關係,留在臺灣應變;政務次長楊西崑奉派當特使,次日立即率團赴美,談判斷交後的因應措施。
克里斯多福於二十七日深夜抵達臺北,但座車離開松山機場就受到群眾攻擊,克副卿非常生氣,認為危及人身安全,要原機返美。原本要到外交部談判,也因為有群眾聚集作罷,幾經交涉,最後改在圓山飯店崑崙廳會談。我們組織了代表團,由新任外交部長蔣彥士主持,團員裡最主要的是錢復次長,還有參謀總長宋長志、經濟部政務次長汪彝定、交通部政務次長朱登皋、新聞局副局長宋楚瑜,以及外交部北美司長王孟顯、條約司長錢愛虔、情報司長金樹基等人,有三位幕僚,分別是北美司第一科長章孝嚴、第三科長王愷和我,這都是錢次長指定的。以後,又陸續加入國關研究中心蔡維屏主任等顧問諮詢人員。
錢次長請美方先確認我國的法律地位,克副卿說只能認定我方為「臺灣當局」。錢次長說美國承認中共為中國唯一合法政府,已對我造成重大損害,若再不承認我方的存在為一事實,而堅持要先成立非官方法人單位,實在是本末倒置。談判過程裡,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方立論講理都非常充分,對方其實是沒什麼可辯的,美方除了克副卿,多由國務院的法律顧問韓瑟爾(Hansel)來談法律問題,但他支支吾吾,對一些關於美國法律適用問題的質問,都聲言未獲授權。
我記得,北美司同仁鄧申生早就告訴我,前些時次長蔡維屏曾指示把美方從季辛吉宣佈訪問大陸開始,對我方所提的「關係不會改變」種種保證,算算美方各級官員保證超過七十次以上,到頭來卻是說斷就斷!所以,美方的保證是靠不住的。如今在談判時,美方的各種回應理由牽強,道義上也站不住腳,然而這就是國際現實。美方一再說要各成立一個非官方組織,解決商務、交通、文化等關係,談判之下,卻是有很多問題沒有答案以及結論。次日接著會商臺灣防務,克副卿說雖然中共堅決反對美國出售武器給臺灣,但是美國將繼續出售防禦性武器給我方。這天談到下午才結束,美方代表團就立即啟程返美,我方希望繼續維持政府對政府關係等要求,皆未獲得肯定答覆。
楊西崑特使在華府主持了雙橡園的降旗,並且展開實質談判,雙方先互設非官方的「美國在臺協會」及「北美事務協調委員會」,然後由美國國會討論通過《臺灣關係法》,由卡特總統在一九七九年四月十日簽字生效。
《臺灣關係法》的立法,使中華民國與美國之間雖無官方之名卻有若干官方之實,引來中共的不滿,數度提出抗議。如今《臺灣關係法》施行也將近四十年了,不能不說是美方對我們友好的國會議員、助理,我方主其事者蔣彥士部長、楊西崑次長及錢復次長都有貢獻。最重要的則是經國先生平穩掌舵,使得經歷鉅變而極度不安的臺灣很快地穩定下來,對美關係也繼續維持,並且處理得讓各方都沒話講。
中共與美國建交後,一個最直接的對臺善意動作就是從次年一月一日起,停止砲擊金門,金門延續長達二十年的戰火因而平息至今。如此沒有形諸文字的共識動作,就是一種雙方不講但認可的默契,有如當前的「九二共識、一中各表」一般,讓雙方在沒有形成文字卻彼此都能接受的情況下,發展兩岸關係。
在外交折衝過程中,美國國會山莊許多兩黨參眾議員都是我方非常好的朋友,在國會審議法案時,為中華民國仗義執言;國人也敵愾同仇,留學生集中起來抗議鄧小平訪美。在國內,私人企業也自動協助國家,辜濂松、侯貞雄、衣治凡、徐小波、張安平和苗豐強等企業家組成了私人訪問團,在華府表達民間意見,他們都是功在國家,後來我和他們幾位也都發展出私誼。
中華民國與美國斷交之後,我繼續擔任蔣彥士部長的機要祕書,主管公文;蔣部長的行程由長期跟著他的祕書李聖謀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