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治時期糖業株式會社半強迫徵收土地,到戰後的土地改革、經年累月遍布全台的浮濫徵收,代表近代以來的土地發展,處處充斥著看不見的「合法掠奪」。
撰文=徐世榮
關於土地的非法使用,台灣並不欠缺管理的法令,缺的是政府的執行力,尤其是地方政府。其實法令都有很嚴格的規定,可以拆除違規的工廠、恢復原狀,但長期以來地方政府都不做,地方政治人物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喬」這些土地違規使用,地方首長又和派系緊密連結,雖然有法令規定,但仍然無法好好落實。
台灣的土地非法使用的現象非常嚴重,2016年的台南永康震災與此有關。台灣的建商有七、八成是「一案建商」,比例這麼高的原因,是因為政治。地方派系主要透過土地來獲利,建築業、砂石業的毛利高達五成,都和土地利益有關,顏清標就是靠砂石業起家。地方派系會在「區段徵收」前進場買農地,徵收完配地,他們的地往往配得比較方正,位置也比較好。譬如苗栗大埔的地方派系開建設公司也賣房子。
我們這行都說「土地政治」等於「地方政治」,地方首長主要就是透過土地治理來掌控地方。雖然美國也是如此,但不像我們這麼惡質。這些制度大都是從國民黨時期建構起來,國民黨為了贏得政權,讓地方派系予取予求,完全忽略人民基本的生存權和尊嚴,房價也搞得這麼高,就是經由土地政治,仰賴派系來幫他們贏得政權。為了掌權,國民黨只在意經濟成長,而犧牲了基本人權、公平正義、生態環境,也養大了派系。以前國民黨能贏,現在已無法那麼順遂,他們要痛定思痛,也期許民進黨能堅持和落實民主政治、基本人權及社會公平正義。
為何台灣經濟不能起來,很大的原因是太多資金都壓在房地產。舉一個例子,最近我參加喜宴時,與臺大電機系、交大電子系等工科背景的朋友同桌,才發現很多人後來都在做土地開發,因為太好賺了。「土地開發」是好聽的講法,其實就是「土地炒作」。他們不在台灣而是在中國從事開發,他們對上海房地產的情況一個比一個熟悉,令我非常驚訝。他們知道我在地政系教書,居然異口同聲說要來系上請教房地產的投資。我請他們千萬不要來,一來我真的沒有內線消息,二來也不好意思對他們說,我是專門在「打房」的。
全國浮濫徵收地圖,點擊可看大圖。(圖片來源/台灣農村陣線)
都市更新案例:士林文林苑
「都市更新」的問題很大,我們現在做的根本不是「都市更新」。例如士林文林苑的基地面積都很小,怎能說是「都市更新」?充其量只能稱為「住宅改建」。一般來說,「都市更新」的土地面積比較大,而且適用在需要更新的老舊地區,例如萬華、大稻埕。現在的「都市更新」,卻專挑交通便利、地價高的地方,例如敦南誠品,那棟房子明明還很新、很強壯,需要「都市更新」的原因是為了改建的利益,要容積、要蓋高樓層賺錢,事實上只能算是「建築物更新」。
台灣的「都市更新」和「都市計畫」是脫節的。一般而言,發動「都市更新」之前要先有「都市更新計畫」,劃定需要「都市更新」的區域,但台灣卻不這麼做。台灣大概有九成以上的「都市更新」都是依照《都市更新條例》第十一條,由建商自行劃定更新單元,而建商本身卻也是「都市更新」實施者。都更的區域與更新單元都是由建商自己去找、自己劃更新區域,所以「都市更新」的區域大都選在地點好、交通便利、地價高的地區。很少「都市更新」的案子選在萬華區或大同區,這與協助老舊社區的觀念是脫節的。
雖然士林文林苑是「都市更新」,但本質是「徵收」,徵收的過程並不符合前述的徵收要件,而且侵害了人民財產權、生存權及人性尊嚴。自從文林苑事件之後,就沒人敢碰「都市更新」了,因為現在要做「都市更新」,往往需要全部的人都同意。大法官〈七○九號解釋文〉說《都市更新條例》中有三個條文違憲,《都市更新條例》的修法已經進行三年,早就應該完成,但因為牽一髮動全局,所以一直修不出來。
(照片來源/維基百科)
2016年初,就有很多建商藉著台南地震,要求儘快辦理都更。甚至《蘋果日報》新春第一篇社論就是談都更,文中把反對者罵得很難聽,說罵他們是釘子戶、毒瘤,整篇社論的遣詞用字非常惡毒,立場偏頗。事實上,我們不是反對都更,而是要有完善的法律制度做為基礎。現在立法院還在修法,怎麼就急著給人戴上「反對者」的帽子?建商本來就是報紙最大的廣告商,他們先製造論述、施壓,政府被逼著配合,人民也沒得選擇。以下為該社論部分內容:
居民的自私與貪婪則是另一主因。反正不見棺材不流淚,有些釘子戶老想以反對都更來脅迫建商撈一筆,或抵死不支持都更為手段,得到比別人多的利益。這些人是都市更新的毒瘤,是一旦大地震造成大量傷亡的兇手。可悲的是,大地震壓死的人當中也會有自私的釘子戶;而且那時沒死的釘子戶會無恥地罵政府沒有解決老舊公寓的問題,忘了自己才是大家的禍源。
區段徵收案例:苗栗大埔張藥房
苗栗大埔是「區段徵收」的案例。位於苗栗大埔公義路與仁愛路交角的「張藥房」,過去因為公義路的拓寬就已經被徵收過二次,土地和房屋像切豆腐一樣的一次次被割去,土地面積也從原先的二十幾坪徵收至最後的六坪,「張藥房」就座落在這僅存的六坪土地之上。這一次又因竹南科學園區周遭農地的炒作開發,政府狠心動用都市計畫及區段徵收手段,連這最後的六坪也不得保留。難怪地方人士感嘆道:公義路既沒公義,仁愛路也沒仁愛!
張森文自認做為一位父親,護家是他的責任,常常因為無法保護妻子兒女及「張藥房」而深切自責。但是對方的力量實在太大了,從里長、鄰居、地方派系到苗栗縣府屢屢撂下狠話,加上縣長劉政鴻動用公權力,警察和便衣不時出現在「張藥房」周遭,讓張森文承受非常大的壓力,原本健康的身心慢慢出現病徵。發病時,時常杯弓蛇影、疑神疑鬼。
在潘建志醫師的協助下,農陣的年輕朋友陪他到台北新光醫院就醫。在拆屋的前幾天,張森文因為擔心來協助的老師和學生可能會受傷,情況更加惡化,不得不連夜送他北上住院醫治。張森文的家,就在他住院的時候被拆了。我到醫院看他時,只見他整個人捲縮在病床上,兩眼無神,反應相當遲緩。
後來他病情逐漸好轉,出院後我開車送他回家。之後沒多久他就過世了。張森文先是失蹤,知道他的屍體已被發現時,我馬上開車南下,進屋後看到他七孔流血,血流不止,實在讓人非常非常難過。
張森文本來就很膽小,劉政鴻又把他欺負到生病,所以他生前很怕劉政鴻。當劉政鴻要來祭拜張森文時,他太太非常反對。我們在門口向劉政鴻轉達:「家屬不歡迎,縣長請回。」竹南分局副分局長為首的警察竟排成隊形開始往前頂,一邊把我們頂向旁邊,嘴裡還一邊喊:「要理性」,不理性的明明是警察和劉政鴻!後來詹順貴律師叫家屬把鐵門拉下來,拉下之後,劉政鴻知道不可能進去,這才離開。
(照片來源/維基百科)
不久後,大埔案朱阿嬤的兒子朱炳坤,在幫林淑芬委員站台時突然倒下,當時以為他只是昏倒,沒想到竟然就過世了。參加反徵收運動後,我已經寫了三篇哀悼文。第一篇是灣寶洪箱姊的先生張木村,第二篇是哀悼張森文,第三篇就是朱炳坤。參與這些活動真的讓人非常受傷,我總是提心吊膽,不知道什麼時候要寫下一篇哀悼文。「反台南鐵路東移自救會」很多朋友身體都不好,我認識的長輩就已經走了兩位,很多人現在也都患有重度憂鬱症。
政府並不知道,雖然這些人看起來活蹦亂跳,其實都受傷很重,而且都是心理的傷,並不只是金錢上的損失而已。在我和他們長期的接觸中,可以看到他們的轉變有多大。土地被徵收的人,心理都患了重大疾病,可惜沒有人研究土地被徵收者或即將被徵收者,內心所受到壓力,以及因此引起的疾病,有一些人甚至罹患癌症,這絕對和壓力有關。
土地被徵收者都是一群非常弱勢的人,政府不提供協助,反而傷害他們。美國在這方面的研究很多,有一個專門名詞叫做「譴責犧牲者」(blaming the victim)。在《Blaming the victim》這本心理學的著作中認為,犧牲者已經是弱勢,已經被社會犧牲了,但當他們起來反抗時,政府又進一步傷害他們,我看到的幾個案例也給我這樣的感覺。
內容來源:《土地正義:從土地改革到土地徵收,一段被掩蓋、一再上演的歷史》由遠足文化出版授權轉載)原標題為「「土地政治」等於「地方政治」」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