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星崴返回苗栗家鄉創立老寮青年旅社,從社會運動汲取經驗,發揮人類學的精神與年輕創意,結合商業手法,把農村文化的價值轉換為有經濟實力的事業,使斷層的農村重新與外界接軌,並且改變了當地內部的相互關係,進而串聯出更大的社會創新力量。
撰文=宋世祥
「先有『桂花巷』,才有桂花,南庄以前是沒有桂花的。這一切都是巧合,只是因為在街上有一家名為『桂花巷』的麵店,老闆很喜歡《桂花巷》這部電影;後來,做社區營造的長老教會教友也用這個名字,成立了『桂花巷社區營造』,參加比賽還拿到績優獎。然後遊客就來啦!到處找不到桂花,所以南庄就開始種桂花!」
「南庄的桂花、北埔的擂茶、內灣的野薑花都一樣,沒有道理可言。因為我們是弱勢,是山林邊區,不會有自己的面孔,所以被任意塗寫。二○○二年在沒有桂花巷營造之前,南庄被稱為『咖啡之鄉』,因為這邊以前有許多景觀咖啡廳。有了桂花之後,桂花就無限地繁殖,和現場製作的食品結合,所以就會有桂花香腸、桂花酒、桂花蛋捲,老街模式就出現『抓交替』⋯⋯」
邱星崴帶著遊客,穿梭於苗栗南庄的吊橋、社區與「桂花巷」老街,一一解釋南庄的歷史發展,以及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觀光化」。
這群人進入了一棟三層樓的透天民宅,一同享用剛煮好的紅豆湯,一邊聽邱星崴講這棟建築物的故事──這裡就是「老寮青年旅社」(以下簡稱「老寮」),是邱星崴要改變家鄉苗栗的一個戰場。老寮的位置在南庄老街旁、跨越中港溪的那座吊橋另外一側,雖然不是核心的商業區域,卻擁有難得的僻靜與清幽,被自然的美感環繞。
邱星崴其實不是南庄人,而是附近的大南埔子弟,就像很多鄉下孩子一樣,很小就被送去城裡讀書,以優異成績畢業於台大社會學系、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他大三那年回到故鄉做田野調查,發覺自己對於生長的土地是如此陌生,而童年在水壩邊與田裡玩耍的回憶,也正逐漸被工業化與都市化的力量侵蝕,因而促使他開始投入大南埔與鄰近地區的社區營造工作。
翻轉農村的舊交換體系
在2010年「大埔事件」與「張藥房事件」中,身為社會運動團體「農村青年陣線」成員之一的邱星崴,回到地方協助對抗大財團與地方政府聯手圈地的亂象。事件過後,他清楚意識到,家鄉的農村不僅僅被怪手威脅,最關鍵的是必須喚醒地方人民的覺醒,否則社運團體做再多的事,投入支援的往往都是外地大學生,缺少在地人的投入,因而使他產生「要深入自己的家鄉,要用人類學的方法才行!」的體悟。
「為什麼地方派系無法動搖?為什麼在農村買票沒有人檢舉?這是因為,買票只是一個確認『交換關係』的方式。平常農村各種資源、經濟機會都相對匱乏,所以有需要的人勢必要找地方上有政治影響力的人來幫忙,久而久之,就形成一套『交換體系』,這個體系也就成了『地方派系』。所以,買票怎麼抓得到?」買票文化其來有自,結構性積弊已久,邱星崴以人類學訓練的背景,提出他對地方的觀察。
近幾年經歷過社會運動的洗禮,邱星崴察覺到農村裡面難以改變的狀況,他以人類學的「交換」理論觀點來詮釋背後的成因。一旦看透了這個結構,他意識到,要改變農村的價值體系,不能只依賴社會運動或抗議衝撞的老路子,還必須讓農村裡的人找到獨立於地方派系的經濟出路,要讓農村與外面的世界接軌,用更大的經濟力量來改變農村裡面人們的想法,於是決定回鄉做不一樣的事。
「老寮」創業:返鄉蹲點力量的爆發
過往,人類學家應用知識的策略往往是在學校裡面,安穩的學院待久了,通常也失去了承擔風險的鬥志;但對邱星崴來講,此時正是年輕人站出來的時候,尤其人類學強調「在地關懷」的實踐不是在學院裡,要能真正在地方上扎根,才更有意義。而他在老寮的作為,正是來自於人類學田野的訓練,一切都從蹲點開始。
「剛回來鄉下其實很辛苦。家鄉人們認為你讀了書就應該要去外面闖,回來只是浪費生命、浪費時間!」邱星崴無奈指出,地方上的人不是不懂農村的價值,但是長久下來處於經濟弱勢,只能寄望年輕人出外闖出一片天,再回來光榮故里。所以,像他這樣回到故鄉創業,在地方父老眼中幾乎等同於「異類」。而為了要證明自己的理念,能帶來年輕活力、刺激當地經濟的「青年旅社」成為他的選擇。
「過去,南庄這邊大都是高級的歐風民宿,呈現的是exotic(異國情調)。我的初衷是要做好農村工作,所以設定的是平價、門檻低的民宿性質,還要能夠連結在地生態與文史,『青年旅社』就是一個很好的機制。」邱星崴說。要實現理想,資金是必要條件。為了開設老寮青年旅社,邱星崴採取「認股制」,一股2萬,周圍認同他的老師與長輩們一共認了40股,成為他創業的第一筆資金;之後又得到創投公司的資金挹注,於是成立了「耕山農創」公司,讓老寮有機會真正運作起來。
(圖片來源/果力文化提供)
用社會企業思維,打造新農村運動
2014年10月19日,「老寮青年旅社」正式開幕。
邱星崴深植地方多年的努力,讓這一天的開幕格外熱鬧,地方上的大老、媒體都來記錄這一刻。而老寮的開幕不僅是新事業的開端,也是苗栗新農村運動的一個里程碑。他樂觀看待農村的潛力,洞悉農村在現代社會之中的優勢,並且找到經營農村的關鍵值:「年輕人在高消費的都市生活,未來會越來越困難,──農村可以是一個選項。農村不應該只是生產農作物而已,在網路接單的年代,農村還有很多新的可能性,一級到四級產業都可以發展!」
他希望青年旅社、農村文創是有生產力的,可以提供優質的住宿、有生態與文史價值的旅遊行程,把一般的價格戰,變成難以被取代的具有地方特色的『價值』,這是我們正在嘗試的。」
從旅社選址、命題、服務流程的設計,都可以看見團隊的用心。
「早年南庄山區有許多產業,工人休息的地方就叫做『寮』,南庄是丘陵和高山的交會處,『老寮』就是山林的入口、有歷史的老房子,希望透過各項活動,讓大家了解南庄深厚的文化與歷史資料,體驗不一樣的生活。」
邱星崴這番話定調了老寮的目標,從提供背包客青年旅社的服務開始,希望進一步成為年輕一代認識南庄、苗栗與台灣土地的一個切入口。他分析老寮和他過去做的社區營造有什麼不同:
「早期我做社區營造,因為聽起來很沉重,好像一定要跟社區發生關係、一定要給予承諾,用這個方式很難吸引年輕人來到鄉村。但是,如果換另一個方式,可以吸引更多年輕人來農村體驗,而且它也有更多彈性的空間,青年旅社可以和輕旅行、地方產業做結合,例如我們之前推動休耕農地的『復耕』、學習農村的傳統手工藝。我認為,在地方做青年旅社的開發性、連結性會更強。」
邱星崴認為,老寮是社會運動與社區營造之外的一種嘗試,過去好像只談理念,不求回報、不談報酬,但畢竟無法長久持續;所以他想要用社會企業的思維,為地方找出一個可以永續經營的模式。
(圖片來源/果力文化提供)
以經濟力量,實踐人類學的在地關懷
邱星崴站在老寮門口,右手順著南江街巷道往山上指去。
「這條街以前是貿易買賣的聚落,山上下來要做生意都要經過這邊。那時候就不希望老寮開在老街上,而是希望在一個相對幽靜的地方,就是南江街,這樣的距離也能幫我篩選客人。」
走進老寮屋內,順著樓梯走,每個房間的門口,都可以看到用兩個米酒瓶併合而成的門牌,用來標示每一個房間。邱星崴下功夫研究過在地的產業變遷史,他解釋,「以前南庄有很多產業,工人就在各地蓋寮舍。這裡有樟腦林及採樟腦的工人,所以我們有『腦寮』,也有製作木炭的,所以做了『炭寮』的門牌,還有造紙的,叫『紙寮』。」
在整修這間屋子的過程,他很清楚,必須讓地方上的人一起參與,這樣老寮才不會是他自己的事業,而是所有人一起的志業。「前一個屋主是礦工,更早還聽說這裡是碾米的水壟間。翻修的時候,我們按照原本的格局去做,沒有太大的更動。施工都是本地人做的,主要請社區巡守隊的隊員來承接。」
在「紙寮」房間的外牆上,掛了一面用「客家紙」拼貼而成的裝置藝術,這是當地擅長美術的長輩贈送的;每一張紙記錄了發生在老寮的精彩故事,例如來此處用專長換宿的各地學生、不同背景的人下田幫農、或是一起晚餐交流等故事。
住在大南埔的張伯伯,以前在南庄一帶擔任煤礦公司礦坑的水電工,是邱星崴在田野調查時認識的長輩,也被一起拉進來合作的圈子裡。張伯伯的孩子在外地工作,一年當中除了過年很少回苗栗;張伯伯受到邱星崴的熱情感動,還特別把孩子的房間整理好,作為老寮滿房時的預備房間。地方人士的參與,展現了邱星崴在地經營的成績,也看得出他們對於老寮的厚愛與期望。
農村是一個轉化器
在邱星崴眼中,「老寮只是一個入口」,如何讓來的人感受到農村的精彩,進而關心地方,才是真正的挑戰。人類學做田野的背景,對於他梳理地方的歷史和脈絡有很大幫助。
來到老寮,總有許多新鮮事等著你。除了可以跟著邱星崴或是旅舍的「管家」走讀認識南庄的歷史,還有許多體驗活動。跟著農民去採收香菇和木耳、到附近「峨眉農場」體驗有機稻米種植、欣賞地方人士藝文表演等等,都能讓住宿老寮的人感受到不同於一般旅遊的樂趣與深度。
這些精彩活動的背後,也要歸功於邱星崴請來的兩位員工:亞璇、皮子。老闆和員工這三人過去都沒有旅遊業或是旅館業經驗,卻意外成了老寮的創始團隊。「我其實就是放手讓他們去做!」邱星崴談到他和兩位員工的合作。
話雖如此,在老寮開始營運之前,他細心安排她們到西海岸一帶自己認識的幾家民宿參訪,理解旅館業運作的實務內容,學習如何做一名「管家」。而為了讓她們更快融入當地,邱星崴也安排兩人加入地方巡守隊,每天都須固定跟著地方上的長輩一起去巡邏,過程當中就有機會多多互動、相互了解。兩名工作人員從無到有,直接面對一間全新青年旅社的日常大小事,諸如清潔、電話訂房、處理房客留下的各種私人物品等,都是超乎想像的挑戰。「來到老寮之後,也讓我開始思考人生新的可能。我的阿公在坪林種茶,外婆也在嘉義梅山種茶,有在考慮未來回去幫他們經營。」亞璇說。
亞璇和皮子現在已經成為老寮的核心,茁壯為獨當一面的青年旅社管家。隨著在地方待得越久,認識越多地方人士與有心一起經營農村的年輕人,他們也能規劃出更多精彩活動,讓來到老寮的客人有更豐富的體驗。
其實,眼下的台灣,像亞璇這樣選擇離開都會、到農村或鄉下找尋人生可能性的年輕人還真的不少。邱星崴知道,現在社會上有許多學生族群對於「體驗生活」懷抱期待,而老寮也需要年輕的活力,所以取法南投竹山「天空的院子」等經營社區有成的民宿,開放短期與長期的「專長換宿」,讓帶有專長的大學生、研究生們能夠來到這裡,一邊感受地方的風景與文化,同時成為老寮的助力。即便沒有專長,也能用「勞務換宿」的方式,幫忙附近的農友做些農事,或是直接幫忙老寮的營運。「農村可以是一個多層次的轉化與轉接器,年輕人可以透過我們進到農村,讓才華與理念跟農村接壤、發酵。」邱星崴解釋為什麼要安排「換宿」這樣的設計。
開幕營運後不到一年時間,來老寮「實習」、「專長換宿」與「勞務換宿」的年輕人已經超過50位,多半是來自北部的大學生或是剛畢業的年輕人,趁著長假來到這裡。他們除了協助房務,還要跟著一起下田或是跟著做田野調查,深入客家農村社區與原住民部落的生活裡。對他們來說,這是少有的認識農村與地方的機會,也是人生中一段最接近人類學家田野調查的經驗,對於南庄與台灣農村,有了不同於一般觀光客的認識。
(圖片來源/果力文化提供)
基於互惠的交換,回饋地方、活化資源
當然,創業絕對不是簡單的事,通常來過老寮的客人短時間內很難再度到南庄,所以邱星崴得想辦法增加客源。譬如看準了2015年「小確幸連假」多,於是他和彰化的青年旅社合作,舉辦了串連山線與海線的鐵路旅行,簡稱「山海大旅行」。讓青年背包客可以沿著鐵路線,從竹南、三義、豐原、台中、沙鹿、苑裡一路連線玩到彰化,沿途集點蓋章,遊客們可以用兩千元住到三間青年旅社,還能得到當地的導覽。這個計畫讓老寮的住房率成長了三成,帶來新的財源,足見邱星崴不乏精準的生意眼光。
接著,老寮在自己的地方田野調查基礎下,舉辦了「竹林尋寶—桂竹筍」農事體驗小旅行,帶領旅人跟著農夫一起挖竹筍、聽山林裡的故事。夏天則舉行「生態.冒險.峽谷」溯溪活動,在當地人帶領下,順著孕育泰雅族與賽夏族的河流溯溪而上,感受大自然的美,也觀察河流與部落文化的相依與共。
然而,老寮要營運下去還是得有管理的手腕,不管再怎麼能提供文化性的旅遊元素,這畢竟是一個事業體。邱星崴並不擔心資金不夠多,而是要進一步學習營運成本、攤提、獲利要如何計算。因為他和創始團隊成員沒有財經背景,缺乏經營的概念,雖然有簡單的記帳,但沒有系統性的整理資料,就無從看出背後或是長期的財務狀況。
幸好後來有兩位中山大學MBA的學生,利用寒假到老寮「專長換宿」,幫忙整理帳目,並教導他們如何利用管理報表做基礎的財務分析,得以在股東大會上讓所有股東清楚目前的財務狀況。幾個月之後,具有管理學專長又有職場管理經驗的兩名新成員曉薇與伊倩加入團隊,負責財務管理,同時一起發展以南庄為場域的「在地創新」營隊,讓參加者來到老寮學習社會調查與創新思考。
(圖片來源/果力文化提供)
深潛農村,創新地方特色產業
老寮,是邱星崴農村事業的新起點,一個讓他開始以商業與事業角度來思考農村的切入點。在老寮慢慢上軌道的同時,他和其他有志一起經營地方文史工作的夥伴,成立了「中港溪農情調查隊」,希望能進一步深化對於苗栗中港溪流域的產業調查,從中尋找可以切入與發展的契機。
在南庄鄉公所的舊日式宿舍裡,他以「耕山農創」的名義開了一家「Valai農創店」,販售結合了地方特色的餐飲、在地生產加工的農創商品。近日也有更多機會找上老寮團隊合作,例如已廢校的大河國小、即將廢校的大坪國小,計劃將現有空間規劃成為農產加工中心與社會創業基地,峨眉湖的管理單位也邀請老寮團隊規劃水上活動。這些應接不暇的任務,顯示邱星崴在地深耕的努力受到肯定,也讓人更加期待之後的發展。
邱星崴的話題經常圍繞在創業上,但實際上他的想法、行動都還是圍繞著農村與土地。過去,他用的方法是社會運動,現階段他更加務實,他清楚必須用經濟的方法來捲動改變,才能讓大家注意到農村的新可能,在文化的傳承之外,也必須成為有利可圖的事業,才能走得長久。他沒有忘記人類學教會他的,「在農村裡創新與創業,必須善用人類學的方法觀察、得到全貌觀的理解,在此基礎上挖掘、深耕在地文化,才有機會累積人脈、回餽在地,形成正向循環。」時間的沉澱讓邱星崴變得踏實,過去的社會運動青年,正一步一步朝向穩健的社會企業經營邁進,不變的是,他對於家鄉的愛與熱情。
(圖片來源/果力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