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台南打卡熱點藍曬圖身世揭密

書摘

藍曬圖(blueprint)是一種複印的圖紙。它大多畫有圖像,尤其在工程用的設計與規劃圖稿特別常見。現代華文裡也有「藍圖」這個詞,用以指稱一種想法或者願景。

在還沒有影印機的時代,為了快速並精準複製一張圖,總不能每張都花時間以手工重描,於是人們想出一個辦法。先在透明的原稿上面畫好圖,再拿另一張塗過感光劑的白紙,疊在原稿下面,一起拿去曬太陽,但之後有了專門曬圖的設備,曬太陽的方式就漸漸不用了。

在紫外線照射下,光線會穿過原稿透明的地方,映在底下的白紙,使白紙浮出深藍的顏色;而有描線的地方則會被擋住而不感光,所以仍留住原色。最後,白紙上會呈現出藍底白線、與原稿一模一樣的圖案,圖紙的複製就完成了。

這樣的藍曬輪廓,曾經映照到府城市區上。

海安路有過一幅稱作「藍曬圖」的牆面。打從二○○四年布置完成之後,一度成為台南市區相當知名的觀光景點。來台南玩的人,總會拿著相機造訪,各憑本事擺姿勢,在藍色牆壁前面,拍下幾張異國風格與超現實空間感的照片。

台南人都知道,那裡原本沒這麼熱門,在以前海安路封路的時候,不過就是一面破牆罷了。但要說那裡更早以前是什麼地方,好像大部份人又說不太上來。

孤牆

這道安靜靠在海安路邊,彷若一道令人恍若隔世的孤牆,原本是忠明街十二號房屋的東牆。牆邊,也就是現在人行步道的位置,原本是房屋室內空間的一部份。

每次站在這裡,我總喜歡想像:如果房屋還在、而我依著屋子原來的樣貌進門拜訪時,那麼眼前可能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像是房屋的正門口,就在忠明街那一側。所以若從那裡踏進大門,就會先進到前廳。在這裡,可以看見牆邊有階梯通往二樓|現在的二樓,還殘存了一些樓板、窗戶與陽台的結構痕跡。

接著,往後面走,通過一道小門,就會來到後廳了。這裡有一大片三角形大牆,上面有幾根貫穿壁面的圓木桁樑,是原來一、二樓間隔的遺跡。

而想上廁所的話,就再循著後面的小門,進入盥洗室的小別間。這堵牆,基本上就到這裡為止。

像這般房屋,是在城西市街常見的傳統民居。雖然面寬不太大,但是縱深很長, 而且有兩層樓。這是港邊的稠密市街,為了兼顧住家、倉儲功能所發展出來的格局, 小而窄,卻美。

這座屋子的前後,分別面對街巷與水道。門口前方的忠明街,以前叫做「打棕街」,曾聚集了製作船舶所需棕繩的店家。屋子的後面,則是接臨著南河港,它從府城城內一路流過西羅殿、接官亭、海安宮,往西直通到台江內海。

南河港是府城重要貨運港道之一,並且由兩個人群掌控。大概以藍曬圖這座房屋附近作為分界,靠近城內的那一邊,是由南沙宮的盧姓所控制;靠近海的那一邊, 則是由西羅殿的郭姓所控制。沿著南河港下游的打棕街,也在西羅殿郭氏的控制範圍內,因此那個藍曬圖房屋附近,曾經住了許多郭姓人家。

日後,海安路的拓寬工程,不僅把打棕街的紋理硬生生切斷,也使街上許多傳統街屋消失殆盡。像是藍曬圖這棟房屋,最後也只留下一面孤牆而已。

無底洞

現在的海安路,並不是府城原有的舊路,而是在日治時期的市區改正計畫當中, 新開闢的一條北起成功路、南到保安街之貫穿道路。

因為它經過了熱鬧的城西市街與運河邊,海安路也將晚淸以來這股鼎盛風華,延續到戰後的台南市區。小時候,我記得常隨老媽買菜而經過海安路,殘留在腦中的景象,雖然已經不是那麼淸楚,但還是記得那是掛滿舊式招牌、人聲鼎沸的熱絡市集。

這樣的畫面,在一九九○年代劃下了句點。

當時,市政府要拓寬海安路。為了繁榮舊市區,順便要在路面底下再蓋一條地下商場,說是能夠引來人潮,振興中正路商圈,給市民編織了一張繁華榮景的美夢。即使部分市民對這項計畫還是抱持不確定的疑慮,工程依然在一九九三年夏天正式啓動了。

這項大工程,首先衝擊到中正路商圈。工地圍籬把中正路從中間隔斷了,人潮逐漸消寂。由於預定的工期是兩年半,當時一部份人們相信,這應該只是一時的不方便而已,等到工程結束,一定會恢復的。

然而,隨著工安意外、廠商倒閉、連續壁滲水、附近民宅地基下陷、施工品質發現瑕疵、爆發弊案等狀況接踵而至,工期不僅延宕,甚至還停擺了。原本要帶動發展的海安路,成為奪走中正路呼吸心跳的勒頸繩,甚至是一場想結束也無法結束的夢魘。

這個時候,人們開始關心海安路地下街出了什麼問題。就像是百年前人們用龍脈消失的故事,來講述台江淤積而沒落的窘境一樣,部分人開始在想,是不是因為海安路地下街截斷了五條港水脈,使得城西龍脈被切斷,才會導致完工遙遙無期、中正路一蹶不振?

不管是否如此,大家好像又再度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場巨變。

牆的記性

直到二○○三年,已被市民視為城市毒瘤的海安路,終於拆除圍籬,暫時開放地面通車。

封印了十年,重新展現在市民眼前的海安路,已不是過往記憶中八米寬、富有人情味的熱絡街區,而是一條嶄新寬闊、但路邊滿是斷垣殘壁的四十米大道。眞是既熟悉、又很陌生。

同一時間,市政府也在思考,該如何與路旁地主溝通,一起進行門面美化,以降低這些斷垣殘壁對海安路景觀的衝擊。出身府城的藝術工作者杜昭賢,提出了藝術家進駐再造的想法,不僅獲得市府支持,也說服部分居民出借牆面。這項海安路藝術造街活動,成為日後「海安街道美術館」的起點。

走上街頭的創作者們,有些是搬入新素材,就地組裝作品。像是「神龍回來了」, 是呂理煌帶領台南藝術學院(現在的台南藝術大學)建築藝術研究所學生完成的作品。那是一座以木條搭蓋在馬路中央的長形觀景台,寓意是希望透過遊走的神龍, 重新帶領人們觀看與遊覽海安路。某種部分上,似乎也回應了「龍脈斷裂」的傳說敍事吧。

此外,大部分創作者是利用路邊現存的殘破牆面進行再造。其中一位,是打開聯合工作室的劉國滄。

劉國滄團隊挑選了忠明街十二號這堵牆,把它全部塗藍、再用白線描邊,裝飾成藍曬圖的模樣。這種呈現手法,一方面是要勾勒這座牆/屋子裡原本的過往生活, 另一方面也透過「藍圖」的概念,思考這座城市的未來。

「藍曬圖」是這座堵壁後面夜間酒吧的名字,雖然大部分人也這樣稱這堵牆,但它的正式名稱,其實是「牆的記性」(The Memory of Wall)。

「牆的記性」可能因為色調與造型最為顯眼,因此在整個海安街道美術館裡,成為了曝光度最高的作品。它所代表的,是在官方決策所造成的傷痕與荒蕪當中,城市如何想辦法再站起來的契機。

另一張藍曬圖

二○一四年初,因為安全與諸多考量,藍曬圖的地主決定收回這堵牆的使用權。之後,藍牆彷彿塗上修正液一般,全部被刷白以後,交還給地主。

這個時間點,距離當年藍曬圖完工,剛好十年。如今,海安路聚集了飮食與咖啡館,夜裡依舊燈火通明。也就是說,海安路花了跟封路施工差不多一樣的時間,從什麼都沒有的新大道,慢慢讓人們願意重新回到這這個地方。

這一蹉跎,已是二十年時間。而如杜昭賢所言,第一代的藍曬圖,完成了階段性任務─然而,藍曬圖的消失,也讓大家唏噓不已。

為了讓藍曬圖繼續留在台南,市政府再度與劉國滄合作,將藍曬圖重現在西門路上的台南第一司法新村,也就是第二代的藍曬圖。

第一代藍曬圖。走完十年短暫歲月,最後刷成一道白牆。

第一司法新村,有一部分是日治晚期台南刑務所的官舍。一九六二年,台南監獄再撥派受刑人,在這裡增建了幾棟兩層樓的水泥樓房,提供高等法院分院、檢察署等單位作為職員宿舍。

這片宿舍區原本閒置已久,宛若廢墟,甚至有些日治時期木造建築已經頹圮。二○一三年,市政府開始進行整修,規劃為文創園區。

為了打造園區的門面,市政府延請劉國滄將西門路邊的木造宿舍重新漆藍、描白為藍曬圖。與第一代藍曬圖只有一堵孤牆不同,這次採用的是整座屋子,號稱「3D升級版」。園區的名字,沒有採用原本的司法新村,而是命名為「藍曬圖文創園區」。

第一代的藍曬圖,是要為海安路拾起殘破的記憶。但第二代藍曬圖,似乎只是文創園區招攬遊客用的門面。這又是另一張會令人忘記原地歷史的圖。

2004年的海安路環境改造年,想將封印已久、逐漸陌生的海安路,重新拉回人們生活之中。

古都的方向

藏在藍曬圖背後那段海安路的起落與重生,代表了府城面容的改變,以及人們對市區發展及城市定位的想像。在地的赤崁文史工作室等團體,接續帶起一連串城市歷史保存運動,市民也嘗試重新認識這座城市。像是一九九五年安平延平街的拓寬事件,也引起全國的關注與討論。在這當中,府城慢慢在摸索作為「古都」的城市定位與意義。

就這樣跨到了二十一世紀,儘管台南人對「古都」稱號朗朗上口,但保存與開發之間的衝突仍然存在,舊城的古建築,也依然接續消逝。

二○○八年起,為了保存古都面容,民間興起一股「老屋經濟」的潮流。它幫助府城留下許多老建築,但有部分人們也開始反思,這種包裝精美的懷古,是否越來越背離府城原本的面貌,只流於虛幻而泡沫式的古意。除此之外,老房子或歷史資產的去留、高樓大廈與天際線、房地價數字、文化政策、鐵路地下化、輕軌捷運, 新一代府城人關心的問題越來越多樣。

府城擁有其他城市所沒有的東西。就算是如此,這座城市又該怎麼向前走呢?這座城市需要的是什麼、又要追求什麼呢?這些問題,府城人直到現在也還在想。甚至,這些問題的存在,大概就是現代府城人生活的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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