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陳光超畢業於陽明大學醫學院醫學系,目前為中國醫藥大學附設醫院全方位聽覺健康中心副院長,以及耳鼻喉部主治醫師。
在專攻頭頸手術超過20年,完成的頭頸癌手術超過5000例後,2000年,他接觸電子耳,獲得「亞太人工電子醫學會」論文首獎。2004年,他開始發展電子耳醫療。2007年,經由他不斷鑽研手術技巧,發明各種鉤子,每次縮短0.5公分,直到手術開口縮小到2.5公分,且患者不用剃髮,這創下台灣醫界電子耳傷口最小的紀錄,而在2008年,他戮力研究,原本術後4星期才能開機,他卻首創術後24小時就開機,領先全球。
2020年,他帶領中國醫藥大學附設醫院策略聯盟團隊,開發出「人工智能輔聽器」醫療技術。透過輔聽耳機,照護銀髮族以及提早預防老人失智,榮獲十七屆「國家新創獎」殊榮,另外,他個人也獲得國際10多項專利。
被推薦為《商業周刊》百大良醫,也持續大力開展國際醫療,至2020年,已有超過700位海外患者,跨海來台就醫。
曾經擔任亞東紀念醫院人工耳蝸中心主任;振興醫院耳鼻喉部部主任;新光醫院耳鼻喉科主治醫師;台北榮民總醫院耳鼻喉科總醫師、主治醫師;屏東龍泉榮民醫院住院醫師。
「我就是為了救我的釣竿才落水的。」他改用「慈祥」的音調說。
「這釣竿是我兒子最心愛的。」
「主任,早啊。」紀先生笑嘻嘻地坐到診療椅上,先開口跟我問好。
「怎麼啦?」我問他。
「右邊還是一直流鼻膿,聞起來臭臭的。」
「喔?」「這樣子可能要吃抗生素了。」「若是沒有效,甚至可能要開刀喔。」
我心裡其實已經有個底了。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這個症狀。
眼前這位四十多歲的紀先生,穿著一身牛仔衣褲,已經被洗得有一點泛白。
他的前額高而飽滿,頭髮自然捲而向上揚起。鼻子配合前額,向前挺出,特別的明顯。健康的古銅膚色,配上露出整齊、潔白牙齒的笑容,看起來十分陽光。
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衰尾人物,在兩週前已經死了。
他的鼻子三不五時會流鼻血
「主任,這個病人可不可以順便幫忙看一下?」加護病房可愛的護理師筱琳,有一點不好意思地問。
「順便?」「是不是沒有開會診單?」我正在加護病房,用內視鏡檢查我的病人。
「幫個忙嘛,我們本來想等到他的生命跡象穩定了,再會診。」「你現在剛好在,就順便看一下嘛。」筱琳一向很用心照顧病人,衝著這一點,我就勉強答應她。
「哪一床?」我問她。
她高興地用手指一下第三床。
我遠遠望去,所有藉著氣管插管及呼吸器維生的病人當中,只有躺在第三床的,看起來是相對年輕。
他直挺挺的睡姿,與其他佝僂身體的病人,擺在一起,顯得非常不和諧。
我愈走近第三床,就愈覺得第三床附近的「氣」不同。
四周特別明亮,非常生氣盎然。
「為什麼要我看他呢?」
「他的鼻子三不五時會流鼻血。」筱琳說。
我用我的肉眼快速掃視了這個病人。這個人身材健壯,雖然口中插著氣管插管,臉色卻是古銅色中,透著紅潤,完全不像是該住在加護病房的模樣。
抬頭看了一下監視器,心跳略快,血壓正常,血氧也正常。
「血氧還好嘛。」我不以為然地碎唸了一下。
「喔,我們用的是百分之百的氧氣。」筱琳聽到我小聲的質疑,馬上防禦性的回答。
「是不是你們插管,把人弄到流鼻血?」
「不可能。急診室第一次就是從嘴巴插的。不是從鼻孔插不進,才從嘴巴插管。」筱琳防禦心很強。「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出血,才拜託你順便看看嘛。」
我翻了一下急診病例。他是今天下午被送到急診,到院時沒有意識,心跳已經有了,但血壓量不到。
路程中,救護人員已經連續施行心肺復甦術CPR二十分鐘……
原來是水蛭的傑作
「主任,病人已經麻醉好了,開刀房叫你快點去。」書記跑過來跟我說。
「主任,快幫我們看一下啦。」筱琳想要速戰速決。「不然,你又要把內視鏡推來一次。」
本來想要趕去開刀房的,筱琳這句話打動了我。「我確實不想再把這套內視鏡設備,推出去又再推進來。」我心裡是這麼想的。
「哪邊流鼻血?」
「報告主任,右邊。」
我戴上手套,拿起消毒過的內視鏡,將亮著白光的鏡頭,緩緩插入右邊鼻孔。
等鏡頭完全沒入鼻孔之後,我把眼睛湊近接目鏡。
「咦,怎麼燈沒有亮?」我只看到一團漆黑。
「剛剛放入鼻孔時,燈還是亮的啊。」我覺得很納悶。
於是,把內視鏡拔出來,發現除了鏡頭沾上了一些血跡之外,燈不僅沒壞,光纖導出來的白光,還亮得相當刺眼。
再看一次。
這次,我透過接目鏡,先觀察病人的右鼻孔後,再一邊把鏡頭送進去。
「這一坨黑黑的東西是什麼?」原來剛剛以為燈壞掉,造成的一團漆黑,其實是鏡頭埋入這坨黑色物體中,所造成的錯覺。
「這東西會動。」我驚訝地說。
將鏡頭前後動了一下,仔細觀察這隻長條形,表面光溜黑亮,而且會動的物體。
「是一隻水蛭啦。」確定是認得的東西後,我鬆了一口氣。
「幫我打電話給門診,請他們送一支鼻鑷來。」
「筱琳,你要開一張會診單,我要把牠抓出來。」「右邊流鼻血,應該就是這隻水蛭的傑作。」
剛溺水,水蛭卻異常大
在等候鑷子送過來的時候,我再繼續翻他的病歷。
根據病歷記載,紀先生是因為溺水,失去了呼吸跟心跳。打從被撈起開始,EMT(Emergency Medical Technician簡稱,緊急救護技術員)就一直不間斷地急救。終於在到達急診室後,恢復了心跳,轉到加護病房。
這組EMT人員,真的是值得大家喝采。
「主任,這是你要的鼻鑷。」書記很快就把鑷子送到。
我把鑷子尖端盡量靠近水蛭的口器,試著輕輕夾住牠。牠像橡皮筋縮緊那樣縮了一下,使得鑷子尖端撲了個空。
「這個惡房客,被發現了,還不走。」我生氣了。
溫柔的方法不可行,只好訴諸暴力。
我用力夾住水蛭的頭部,大力把牠拉出來。
牠是一隻約兩公分長,長得圓圓胖胖的蟲體,黑色的背部,黑得閃著亮光。要不是那噁心軟軟黏黏的表面,樣子其實還滿可愛的。
這隻水蛭,在拍完照片之後,就在眾小姐們鄙夷嫌棄的注視下,丟進了醫療廢棄物桶。
「他今天剛溺水,怎麼就有這麼大的一隻水蛭?」一向很smart的筱琳問我。
「對吼,他的鼻孔應該沒有大到可以吸進兩公分的水蛭。」我一邊回答,一邊聯想到電影《金剛》及《綠巨人浩克》的朝天鼻孔。
仔細翻閱急診室的紀錄。這位老兄,當時被發現時面朝下,四肢呈大字形展開,「衣著整齊」,趴在水面上,載浮載沉,隨波逐流。
他衣著整齊,代表他不是去游泳而溺水,而是失足落水,甚至可以斷定,是因釣魚導致的意外。
因為他被發現時,雖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可是右手卻仍緊緊地握住一根釣魚竿。
「若是溺水時,吸入的是一隻小小的水蛭,也不會幾個小時就脹成這樣大?」我們都想不通。
好吧,只好嘲笑一下這隻討厭的水蛭。「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要來。」幹麼擠進這個暗黑鼻孔,惹大家麻煩。
紀先生一點都不害怕開刀的樣子。
「什麼,要開刀?」他仍然「開心」地問。
我趨前,拿起鼻鏡,撐開他的鼻孔,果然如預期地看到,黃色的鼻膿正從右邊上頷竇開口緩緩流出來。
「我確認,你得到鼻竇炎了。」「顯然是溺水的後遺症。」「先吃抗生素,若沒有好,就有可能要開刀。」我告訴仍然滿臉笑容的紀先生。
「我的鼻子,有這麼糟嗎?」他問。
「你的鼻子,不是糟而已。」我回說。「簡直就是地獄。」
「欸欸欸,陳主任,」他抗議了。「人家都說我的鼻子是招財的,怎麼會是地獄?」
「當然是啦。水蛭的地獄。」「它害死一隻沒眼光的水蛭。」「牠若有眼光,就不會鑽到你鼻孔,害自己喪命。」「地獄無門,偏偏鑽進來。」我為水蛭感到不值。
「很奇怪的是,」我突然很正經地問他,「為什麼這隻沒眼光的水蛭,怎麼可以長大得那麼快?」這是打從加護病房持續到今天的疑惑。
「這是因為我的血很補,有威而鋼的威力。」他很得意地說。
真他xx#¥&%……懶得理他了。
兒子最心愛的釣竿
可是馬上又禁不起自己的好奇心驅使,不得不問他:「人家溺水時,為了求生,會盡一切力量,抓住任何水中的物體。比方說,很多人被發現時,是手中握著小樹枝或者水草什麼的。可是你怎麼手中,是握著你的釣竿呢?」
「我就是為了救我的釣竿才落水的。」他改用「慈祥」的音調說。
「這釣竿是我兒子最心愛的。」「我上個月偷用我兒子的釣竿,也因為溪水很急,把釣竿沖走,趕緊下水撿回來,還嗆了好幾口水。」
原來水蛭應該是上次嗆到水時吸入的,還誇口說什麼威而鋼。
「這次是牛仔褲吸飽水,變得太重。」「又只能靠一隻左手游,才讓我力氣放盡,昏了過去。」
「你不會右手把釣竿放掉,不就有兩隻手,可以正常游泳了?」
我實在很不滿意他在生死交關時,所做的愚蠢堅持。「在那種緊急情況下,還堅持一隻手游泳,這不是笨蛋嗎?」
紀先生沒有說話,只是用很陽光的一笑,回答了我的質疑。
這傢伙真是樂觀得無可救藥。
「我看到了一隻美人魚。」
「最後一個問題。」
一向都是病人問醫師,我今天怎麼了?變成我一直在問病人。
「聽說有過瀕死經驗的人,他們在瀕死的過程當中,會看到一條隧道,愈到隧道盡頭,白色的亮光就愈亮,而且非常的亮。」「紀先生,你被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
「你有沒有看到這些呢?」我語氣高昂起來,滿懷希望,想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得到答案求證。
「沒有啊,我沒有看到隧道耶。」紀先生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說。
「喔……」我語氣轉為失望地說,「那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一隻美人魚。」
現在輪到大家看到一個正在冒煙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