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好像只有彼此了」 一位原民眼中的台灣社會


撰文=撒丰安・瓦林及那

從小就知道媽媽是原住民,但直到長大了,我才發現自己原來也是原住民。  

我的父親是所謂的外省二代,母親是從小學就離開山上部落到平地念書、跟隨大阿姨移居台北的布農族人。知道母親是原住民,卻並不真的理解那是什麼意思。小一小二的時候,我有一個阿美族的好朋友,偶爾會來我們家玩,有一次她傳染了頭蝨給我,忘記哪個長輩因此說了一句「原住民都髒髒的」,這段記憶也是直到長大後才覺得不對勁。

我生長在都市,過著和所有都市小孩一樣的生活,念書、考試、升學。升高二那年,因為家中經濟困難,爸媽協議後,讓我改從母姓取得「官方認定」的原住民身分,取得原住民學費補助。一開學,我突然就變成原住民了。某次體育課,老師問班上是原住民的有誰,我緩緩舉起手,同時還有一位鄒族的女孩。老師說,原住民運動細胞好,都跑很快。這點我不知道,只記得國中時候我是班上少數不用上場跑大隊接力的人之一。於是,「原住民要跑很快?怎樣才是原住民?」疑問開始在我心裡盤旋、擴大。

同年我認識了圖騰樂團。圖騰樂團是由一個阿美族、兩個排灣族、一個卑南族,以及一個「漢人保留名額」組成的樂團,他們的一首《都市山胞》唱著「阿美族的怎麼會黑黑的?魯凱族的怎麼變高了?卑南族的怎麼鼻子尖尖的?排灣族的怎麼變白了?」我對「原住民」的認知出現了不同的樣貌。但布農族呢?身為一個布農族人該是什麼樣子的呢?我不會說族語,媽媽說那是她和大阿姨的秘密語言,不能教我。我逢年過節才會跟著家人回山上的家,對我來說,那是媽媽的部落,不是我的,所以十分陌生。

你以前都躲在哪裡?

高中畢業,我考進了成功大學航太系。本來想要參加原住民社團,但發現學校沒有,應該說是本來有,但後來倒社了。熱血的大一,興匆匆的想說自己成立好了,卻因為毫無經驗,很快就沒了下文,慢慢的,時間被課業、參加系隊和其他有趣的社團填滿,這件事情就埋在心底,繼續當個普通的大學生。二〇〇八年,網路上看到號召原住民北上抗議的活動,也沒太多想法,也搞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有好多喜歡的原住民歌手,拿了什麼承諾書給各政黨的總統候選人簽,覺得應該去看一看。回想起來,也是很模糊的一段記憶,又這樣過了幾年。

因為雙主修的關係(事實上也是因為沒有太認真在念書),進入延畢階段,大五那年和班上同學報名參加了校內的民歌賽。第一次彩排的時候,有一雙深邃的眼睛直盯著我,很原住民的一張臉。下了台,他拎著啤酒走過來,自我介紹說他叫Bihang,太魯閣族的,一等我也介紹了自己後,他說了一句:「你以前都躲在哪裡?我怎麼都找不到你?」從此,我們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Bihang 熱愛音樂,吉他彈得很好,又是個優秀的鼓手,擁有許多創作,但常常顯得沒有自信,且有點太愛喝酒了。我們一起在成大成立了新的原住民社團,只是隔年他就被退學了。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來自部落的他,根本不適合這種單一價值標準的主流教育環境。

這個社團的成立與經營,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轉捩點。

二〇一一年成大原交社成立,我們再也不想找不到彼此了。參加社團的人,有像我一樣的都市原住民、有像Bihang 一樣從部落來都市念書的人,在彼此分享生命故事的過程中,發現像我一樣長大了才開始思考自身族群身分的人不在少數。這個社會和主流教育,不想要讓我們思考這些。因此,我們成了一個很緊密的團體,不像是社團,比較像是家族。我從夥伴身上學習到很多,例如各族群的文化、社會價值和世界觀,不禁要想,為什麼我都活了二十多年,才一點點認識到這些美麗的知識呢?而且越發現自己的不足,越感到焦慮。

原住民族青年陣線

二〇一二年初,我接觸到台東反美麗灣BOT案的議題,最主要是因為當事人刺桐部落的阿美族姐姐Singsing(林淑玲),她家住在還沒通過環評就已經蓋好的美麗灣度假村旁,本來也畫進了開發範圍,一家人差點被從居住一輩子的土地上趕走。原住民沒有土地所有權契約書,國家就宣稱土地是他們的。六月在台東縣政府舉辦該開發案的第六次環境評估審查會,我也參加了。現場除了業者代表、縣政府代表,旁聽席的民眾則分成支持和反對兩派,相互叫囂。Singsing 拿著一疊準備好的書面資料想給環評委員參考,不料一靠近便引來一群警察團團圍住,極力將她架開,高大的警察擋住個頭嬌小的Singsing,我們一時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接著聽到Singsing 尖叫了一聲。而就在這時,主席指示司儀宣布審查開始。

當下我整個火都上來了,立刻站起來對著主席大喊:「蓋好的房子為什麼要環評?」天生的大嗓門,毫不意外的讓我成了注意的焦點,支持開發案的人紛紛站起來叫我滾出去,我則繼續喊著同樣的話直問前方的主席、我真的非常想得到答案。不出幾秒鐘,身旁來了貌似指揮官的警察,對著其他警員說「把她帶走」,立刻四、五個警察上前架起我,把我拖離現場。事後,台東縣警局以「妨礙公務」將我移送地檢署。我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不在因為我聲音大,或者因為我持反對意見,總之,只要政府想要,就可以動用公權力排除一切異議。

從此,大大提升了我原住民族議題的敏感度,加上這幾年粗暴的開發思維讓部落的抗爭風起雲湧,我不停奔走在各抗爭現場,即使不知道自己幫得上什麼忙。這些現場,同樣來了許多原住民年輕人,大部分是學生,有些也加入了自己學校的原住民社團。我們擁有同樣的焦慮,擔心在還沒有足夠學習和認識自己的族群之前,會不會部落就消失了、文化已然成為過去式了?二〇一三年底,我們成立了一個非正式的團體「原住民族青年陣線」,過去的單打獨鬥進階為團隊作戰,並且很快的也捲入了二〇一四年的318佔領運動中。

族群議題施工中

二〇一四年初,我終於離開校園,第一份工作在一個原住民的NGO「小米穗原住民文化基金會」,同時在長輩的介紹下,一周有兩天以實習的名義在田秋堇立委國會辦公室見習。三月份,立法院在國民黨立委張慶忠的強力護航下迅速通過了服貿協定,掀起了野百合學運後最大的一場公民運動。318期間,我一直待在議場二樓幫忙。議場外有許多公民團體以各種角度、形式討論著服貿議題,但獨獨少了觸及原住民族部落及相關產業的衝擊,更遑論這樣的議題離部落非常遙遠,對族人來說非常陌生。

原住民青年們決定要從族群的觀點來討論這件事。大家連續幾天舉辦原青論壇,主要的發起團體包括原住民族青年陣線、LIMA 台灣原住民青年團、台灣原住民族政策協會等等。數百位原住民族青年參與其中,除了在原青論壇的討論,夥伴們還協助帶領一場周邊幾個大舞台的討論和分享,媒體也有零星報導。二十一天的佔領運動結束後,原青們進一步舉辦了好幾場部落討論會,持續的試圖與部落長輩對話⋯⋯但這一切,你可能從來不知道,因為原住民族的聲音在有關318的各種影像、書籍、影片紀錄中,完全不存在,就好像缺席一樣。

我非常懊悔,如果時間可以倒回的話,我不會選擇待在議場,而是跟這群夥伴在一起,因為我們好像只有彼此了。另一方面,我終於明白,如果不能改變整個原住民族在台灣單一主流文化下的處境,原住民族的命運十分難翻轉。族群議題就是階級、族群議題就是這塊土地上的人共同的責任。但是要怎麼做?我還沒有很清楚,卻十分篤定這將會是我花一輩子努力去做的事情。

內容來源:作者/ 詹晉鑒、呂欣潔、吳沛憶等著(《政治工作在幹嘛?》由大塊文化出版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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