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牙的患者，我總是好奇他們身體其他的徵狀，想著，為什麼口腔有某種問題的人，身體多半伴隨著相似的慢性疾病。因為雷同性之高，讓我暗忖這一定不是什麼巧合，只是我當下未能讀懂從口腔發聲的身體語言，其中正想向我訴說什麼道理。
因為之前在霧社山上開業，有些山上的患者，在我診所搬到埔里後，他們還是持續會來看牙。年復一年，每次他們下山來看牙時，我不免會看到他們身體日漸衰憊的跡象。有患者推門走進診所的腳步，越鈍越重，肢體的移動不太協調。當他們躺上診療椅張口檢查時，牙齒並沒有什麼大問題，但口腔的環境卻每況愈下，口異味濃、牙周很容易發炎流血、口腔黏膜易潰瘍、舌頭不穩定無法擋水、沒辦法用鼻呼吸、容易被水嗆到︙等等。作為一位牙醫師，技術上，我只能幫他洗洗牙消炎一下；但認知上，我十分清楚他正面臨系統性疾病的侵害。
口腔，是窺探身體內部健康與否的口徑。當那些眼不可見、手觸不及的病症在體內醞釀時，口腔已經透露出蛛絲馬跡，考驗著牙醫師是否夠經驗破案。一九三八年，賓州大學的內科教授們，為牙醫學系的準牙醫師們編纂了一本獨到的教科書《牙科實踐裡的內科醫學》（Internal Medicine in Dental Practice）。內科教授們認為，早在患者尋求醫藥救助之前，牙醫師經常有著大好良機，能夠觀察到患者罹患了什麼系統性的疾病。
書中綜觀人體各大系統與器官：心血管、呼吸道、消化道、泌尿器官、內分泌、神經、關節等等的疾病，透過個案實例，指出它們在口腔中出現了什麼徵狀。
譬如，色澤紫紺的舌頭伴隨著心臟衰竭與心臟病；顫動不穩的舌頭與神經退化性疾病有關（舞蹈症）；口內黏膜蒼白伴隨著貧血與原發性血液疾病；口腔色素沈澱與腎上腺機能衰退有關（愛迪生氏病）；口腔遽變伴隨著急性白血病；口腔軟組織與牙齦出血伴隨著肝膽道疾病；口腔黏膜病變與性病有關；口腔腫瘤與癌症有關；牙齦增生與抗癲癇藥有關；慢性口呼吸者與糖尿病和系統性感染疾病有關︙等等。
在內科教授們眼中，牙醫師是辨識全身性疾病的前線醫療人員。如果牙醫師能具備內科醫學知識，對於患者的牙科問題就能更宏觀地處理，這不僅能改變某些棘手牙科問題的處理方式，甚至讓患者因為治療口腔而提早發現體內健康問題，趁早調治系統性的疾病。
只可惜，《牙科實踐裡的內科醫學》一書，後續並沒有引起牙醫體系的關注，也未再見相關著作出版。目前牙醫師的醫學訓練，並沒有包含內科的教育。牙醫師只能自尋資源，拓展自己的醫學視野。
所幸，不少牙醫師已經踏出了這一步。美國牙醫師 Weston A. Price 發現，現代人的高蛀牙率、齒列不整（暴牙、虎牙、戽斗、咬合不正、齒弓畸形、牙齒擁擠等），背後竟然是現代加工飲食惹的禍！現代飲食影響層面除了引發口腔問題，更導致身體全方面的退化—肥胖、心臟疾病、結核病、關節炎、骨質疏鬆、認知功能障礙、胎兒畸形、癌症等。因此，對牙醫師 Price 來說，他並非從牙科專業技術，來處理牙齒問題，而是從改變飲食著手，進而改善體質退化問題恢復整體健康。
另外，日本多位牙醫師，也關注到口腔衍生的全身性健康問題。如今井一彰、西原克成、臼井篤伸等牙醫師，不約而同地指出口呼吸不僅造成牙齒問題，也廣泛影響著呼吸器官、腸胃道、免疫系統、自律神經、大腦神經等全身系統。又如村津和正、笠茂享久等牙醫師，以及日本顎咬合學會，則指出牙齒咬合不正，會引發肌肉骨骼失衡、各種臟器與自律神經失調、免疫系統紊亂等全身性疾病。
不管是內科教授的編纂，亦或是牙醫師們的拓展，他們在口腔與全身健康間建立的連結，為當今的牙科診療帶來幾點啟發：一、牙醫師得培養自己觀察口腔條件的敏銳度，懂得從口腔的線索覺察身體的病症；二、口腔問題也許需要從內科處理，內科問題也許可先從口腔治療；三、牙醫師視患者為一整體，能提供整合型的醫療方案。
以下，我想分享看診二十年來，每一位患者張口教導的人體智慧。在這塊未知領域，牙醫師需要的技藝，已經不是學校裡所訓練的手下功夫，而是內心對生命純粹的好奇心，由之引導的一種眼力與思考功夫。當牙醫師開始學習觀察，這樣的覺知即是老師，它將教會我們讀懂身體的語言，以及那些超越眼前所見的道理。
口腔，體腔內部的透視鏡
人體被皮膚緊緊覆蓋，全身上下最大的開口，就是嘴巴了。你或許已經對口內的一切司空見慣，覺得進食、說話時，開口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如果從「觀看內臟」的角度，重新定位看待口腔的方式，你會對口腔裡的一切，有著全然不同的認知。
身體被包得好好的，裡頭的臟器情況如何，我們肉眼既看不到，也想像不到。
譬如，我們看不到肺部或腸胃道裡的黏膜、摸不著胸腹腔裡的肌肉與筋膜、聞不到腔體內的氣味、感應不到結締組織間的力量傳導。但口腔卻將內臟做了一個延伸，將體腔內部呈現在我們面前。
口腔內各處覆蓋的黏膜，唇內、頰內、牙齦、舌頭、咽喉等，以及口中吐露出來的氣味，反映著體內免疫系統。中醫所說的身體上火、西醫所說的體內發炎，若延伸到口腔，多半可見的就是黏膜充血、腫脹、起泡、潰瘍，以及每股呼氣時，夾雜著酸、腥、燥、腐的異味。如果口腔黏膜變化更大，產生色素沈澱或斑塊，很可能體內已經受到感染病變。所以，當你因為口腔黏膜或牙齦發炎，而痛得不舒服時，可以想像內臟發炎時就是遭遇這種情況。
除了黏膜與氣味之外，內臟在口腔裡最外顯的一個延伸，就是舌頭。將身體視為一個整體的中醫哲學，舌頭看作五臟六腑的投映，如中醫經典《黃帝內經》、
《黃庭內景經》寫道「舌心之苗」、「心開竅於舌」、「舌為脾胃之外候（徵象）」。換句話說，中醫認為舌頭是心和外界交換資訊的媒介，心與內臟的功能變化，可以透過舌表現出來。另方面，西醫解剖學同樣發現，舌頭不僅與內臟器官相連，也與胸腹腔及下肢筋膜串連在一起，形成一條核心筋膜群「深前線」。所以，當你舌頭肥厚、表面皺摺多、不穩定擾動、高度敏感不耐壓時，你可以想像，體內的器官與筋膜，很可能也正處於一種浮腫躁動的狀態。
當我從「口腔反映內臟」這樣的認知，重新看待口腔裡難處理的牙科問題，如牙周病、不明疼痛、顳顎關節痛、咬力過重或失衡等問題時，終於了解為何只靠牙科技術難以治癒這些症狀。因為它們的病灶不是在口腔，而是在內科問題。
我認為口腔中各種疑難雜症，跟體內三大系統最為相關，它們分別為筋膜系統、呼吸系統與免疫系統。如果要根治棘手的牙科問題，就必須從調理這三大系統的相關方法，尋求口腔與整體康復之道。
擾動的口腔
口腔，其實是一個非常擾動的部位。想想，每天你要開口講話、吞嚥發音、咀嚼進食，張闔的次數與力道都高得驚人。這些動作經常運作的部位，包括兩頰咀嚼肌、顳顎關節、上下顎齒列、舌頭等。當這些部位運作不協調或力量失控時，往往就會造成許多不適疼痛症狀，包括牙齒敏感、咬合錯位、磨牙緊咬力道過強、牙齒磨損龜裂、牙齒搖晃、顳顎關節痛、三叉神經痛、不明疼痛等。
以前在學校，我們一直被灌輸「細菌感染」與「咬合位置不正」的觀念。當牙齒出現上述問題，治療重點便著重在「徹底清潔滅菌」與「重建理想咬合位置」。
直到自己出來開業，面對形形色色的疼痛問題時，我才認真觀察一種很匪夷所思的現象。為什麼患者咬的動作與力量，會這麼多變且無法控制？
口腔裡的「力量」，表現得有多驚人呢？以上下排牙齒相咬來看，咀嚼算是斯文的動作，一旦入睡無意識後，上下排牙齒卻會像脫韁野馬般，前後左右恣意地重咬。臨床上，我雖然看不到患者正在磨牙或緊咬的力道，但只要觀察患者咬過的慘烈現場：牙根裂掉、牙齒邊緣呈鋸齒狀、牙齒磨到高度連一半都不到、齒槽骨嚴重流失、牙齒搖到像用手可以捏起來等現象，就可以推想那股驚人的咬力有多大，以及磨咬的範圍有多廣。
有些患者相咬的力道不僅傷到牙齒，更刺激到口腔以外部位。譬如，有患者咬到顳顎關節痛張不了口，或是牽動到顏面的三叉神經，導致齒顎部位不明疼痛。甚至有患者咬力強到影響頸椎，導致常態性的偏頭痛、肩頸僵硬痠痛、耳鳴失眠等後遺症。
除了相咬的力道外，舌頭擾動的強度也大得驚人。當我在印模時，因為需要保持印模齒位乾燥，所以得防止舌頭沾到。有些患者舌頭的力道很強，當我用口鏡從舌側壓住時，那力道大到我壓不住。甚至當我在印後排牙齒時，有些人舌頭後縮力很強，我怎麼拉都拉不住，得特地請助理用力幫我壓制舌頭。
面對「力量」在口腔中的擾動，牙醫師一般都用咬合板、防磨牙的牙套，讓患者牙齒不要再繼續磨損下去、屏蔽咬力對牙齒的直接衝擊；我則透過磨掉咬力衝擊特別大的部位，降低受傷牙齒被咬到的機會。不過，我十分明白，牙醫師充其量只是透過牙科技術降低咬力傷害，但「力量」的問題依舊存在！有沒有可能，能讓這股失控的「力量」緩和下來，不要再這麼擾動得強烈？我發現，若要馴服口腔中的力量，最有機會的治療方向，就是調理全身的力學環境：筋膜系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