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前奏曲》彈性、遠距、偏好與障礙:再探工作時間

勞動議題

2023年底,德國一家名為職業與家庭服務公司(berufundfamilie Service GmbH)與所謂「成功要素:家庭」(Erfolgsfaktor Familie)之企業聯合組織 – 諸多德國知名大企業均在其列,共同發表一份攸關工作時間未來發展的調查訪談報告。「時間的新價值」,這份報告的主標題,內容昭然若揭:當代勞動者如何看待工作時間。

報告提到:個人化的形塑工作時間,不是那種集體性的、不考慮個別需求的單一制式,屬當今主流。休閒、沒有工作束縛下的自由,並非Z世代的專利,而是涵括不同年齡層的勞動者,希望追求的價值。

然而,如果每個人都要自己獨特的工時模式與組合,雇主都要滿足,則同仁間之衝突必無可避免;比方說:本公司國定假日照常營業(假設是交通運輸、醫療院所吧),法律不是說勞工可以休國定假日嗎?所以每個勞工應該可以直接放假,所以:本公司國定假日不會營業。這個悖論的解決,必然引來一個齟齬:誰可以放國定假日?誰又不行?如果我們套用霍布斯在利維坦(Leviathan)留下的著名拉丁文:Quis iudicabit - 有放假、追求利己彈性的利益與需求,問題是:誰來決定?

企業管理者眼中的2030年工時

顯然不會只有勞工。雇主如何看待類似問題呢?上述報告,搜集近百位企業人事主管的觀察,認為在21世紀30年代,也就是直至2030年止,一些工時發展趨勢,包括彈性化的樂觀或悲觀前景。

首先,超過3/4的受訪主管都認為,今後將有越來越多的同仁,希望逐步走向部分工時,有意思的是:在超過一半的主管眼中,「男性員工不想再做全時工時」,極為顯著,特別是有年幼子女的新手爸爸們,7成受訪主管認為:這些爸爸們一心想減少工時,眾人皆知。家庭成員的照顧需求,也是接近8成受訪者所公認的:他們需要更多的時間留給家庭,不想再多上班。

專家眼中,工作、家庭與私人生活的平衡,是人們不想再如往常般工時過長的主因。具有代表性的75.8%之企業預測,至2030年,為追求更好的工作生活平衡,他們的員工們都想、也將會努力減少工時。薪資呢?6成主管們觀察到:休閒時間彰顯某種貨幣價值,多數員工評價越發重要,以休息來抵銷加薪幅度,甚至交換一定程度的減薪,員工們並不排斥,只要能減少工時。

專家們預測的每週正常工時30小時呢?55%的受訪企業主管聲稱,在2030年以前,應該沒有機會實現,即便有明顯減少工時的意願與趨勢。週休3日?短期內也沒有可能,雖然還是有近1/5主管認為,比利時的每週工作4日模式,已經產生一定的吸引力,也造成不少企業內部的壓力:比利時能、為什麼我們不能試試看?然而,多數企業看法一致:週休2日的工作與休息節奏,短期內不會動搖,換言之,雖然工作5日,但要明顯的減少工時,才是至2030年前的主流。

工時會怎麼彈性化?

未來的工時會多彈性?35%的企業主管認為,每日的工時將徹底彈性化,伴隨的是「成果導向的工作」越來越重要,兩者相互輝映,互為條件。33%受訪者倒覺得未必,另外1/3則說很難講。值得注意的是,56%企業認為,未來不會再有那種每個月例行性的,與員工協商、討論、調整下月工時班表的出現,雖然也有1/5覺得還是不無可能。超過5成的企業主管觀察,變形工時、工時價值帳戶,將越來越普遍,而且有將有更多的員工,自願投入所謂工作分享模式(Jobsharing-Modell)。59%企業預測,未來應會開發更多新的工時模式,因應員工激增的需求,特別是尖峰忙碌時的多加班、離峰淡季時的少上班,以及為特定員工群體量身定作的新工時方案。

然而,7成受訪者都承認,順了姑意,將逆了嫂意:員工們愈發強烈的,主張對自己有利的彈性工時安排,將帶來彼此間更大的衝突;緊張未必存在於勞資,而是勞勞之間。

趨勢應該明確:勞工傾向越多的工作生活平衡,想減少工作時間,而且要朝向對自己有利的彈性,能夠自行組合與安排工作尤佳,特別在新冠肺炎肆虐以降。對企業主而言,在乎的自是生產力的維繫:如果能兼顧,又讓員工的工作滿意度、企業忠誠度提高,何樂不為。這一方面考驗企業的管理與組織模式,再方面,要滿足勞工的彈性需求,「透明性」,不論勞資之間,或是員工相互間,都是先決條件;「公平與否」,一人的彈性、將成他人的不彈性,恐成同仁間的衝突根源。

最好不要去企業上班?

朝9晚5,有時候,還不只是工時問題,看似不同、其實息息相關的,是工作地點。Work from anywhere,讓員工自由選擇任何的工作地點,在不少勞動者眼中,可能比工時更重要。新冠肺炎期間遠距工作(Remote Work)的大量化,帶來不少對未來的預測,當然也引來反彈:特斯拉老闆馬斯克(Elon Musk)親自致函所有同仁,提醒每週至少要在辦公室、而且是規定的固定位置上,待上40小時,違者,「將視為自己離職」。

亞馬遜與蘋果高層,看法也差不多,就在準備正式下令,命同仁於指定日起「全部回到原工作崗位」之際,員工反彈四起,亞馬遜的CEO,Andy Jassy,在2022年9月的一場洛杉磯會議上,只好坦承:亞馬遜無意逼迫任何人務必回到辦公室位子上,大家別生氣;當然,結果也不是歡天喜地的讓同仁們完全自己決定,而是交給部門主管,讓他們在各自負責的範疇內,決定員工該如何出勤。今天的蘋果與亞馬遜,採取所謂混合工時模式:幾天要待辦公室,幾天則可以不來,主管制訂框架規範與模式,同仁們「彼此調和」的選擇。

對於習慣「數位生活形式」的年輕世代而言,這種希望有更多個人自由的安排工作,非常顯著:在美國,相當數量的年輕勞工,走向知名企管顧問公司麥肯錫所稱的大流失(Great Attrition)、大離職(Big Quit),選擇離開原有職場。

新冠肺炎帶來工作意識與態度上的改變,勞工越來越重視身心健康,聆聽心裡的聲音,覺得自我價值才是關鍵。彈性,自主,成為年輕世代工作選擇的重要標準,雖然說,公平的報酬也非無關緊要。英國知名的人力資源管理公司UKG說,Z與Y世代,將「彈性與目的」(Flexibility & Prupose),視為自己選擇職場的圭臬,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大學一份研究顯示,26%的Z世代受訪者表示,找工作?彈性的工作時間,能夠居家遠距,他們才要。

當代勞工究竟要什麼?

美國密西根大學公共衛生研究所的Brad Stulberg,知名的健康、幸福、永續卓越研究者,提出當代勞工的三項主張:對於工作時間與精力的如何消耗,希望能自主決定,至少要求一定程度的控制可能;能養成具體的技術能力,足以感受到自己的進步;最後,能找到歸屬至某一共同體或社區的認同。

這些目標與需求,將越發明確地改變人們的職場行為。對企業而言,不論是站在維繫生產力、吸引優秀員工並減少流動率、提高其工作滿意等角度,年輕世代的要求,無疑是個挑戰。不少企業,包括媒體輿論,還在堅持「全時工作者才是王道,才是主幹,每週在公司至少待40小時的人,比那些部分工時者,更有經驗,更有價值,才是企業所需求的」論調,必須說,可能脫離時代脈動。

PWC(PricewaterhouseCoopers),世界知名審計、稅務、企管顧問諮詢聯盟,2022年發表一份國際調查報告,顯示3成的受訪勞工,希望完全遠距、不再實體上班,有些歐洲國家則普遍超過4成、接近一半,如果問,如果可以選擇大部分遠距、只有極少時間到企業工作,或是至少一半一半的比例呢?兩者同有19%的支持者。維持疫情前的全部實體工作呢?全球平均是13%,不少國家則低到5%不到。我要工作,但最好在家?成為觀察當代勞工的重要線索。

好事總多磨:困難與障礙

當然,要成就工作與生活平衡,容許勞工有更多依據自己意願的安排工時,除了前述同仁間可能的衝突外,還有不少障礙。首先,中小企業要實施,顯然困難得多,要掌握勞工在家的工作環境,雇主仍須遵守法律規定,使之符合人因工程學(Ergonomics)的要求,做到必要的安全與預防,幾乎難以想像:遠距居家的勞工,在主臥室與客廳間的移動中跌倒,可以比擬為企業內上廁所途中的事故,都成立職業災害嗎?因為雇主都沒做好保護照顧義務嗎?如多人遠距,如何解決必要的溝通、商討、聯繫、合作問題?重點不在技術面,而在於現實上無法否認的高成本、困難與可疑之效果,不少研究顯示。

當然,這些都非無法克服:所謂自我管理的團隊(self-managed Teams),支援性的管理,質量變過去習以為常的上下垂直模式,可以緩和這些緊張關係。可是,還有企業文化、認同與歸屬可言嗎?會不會造成一奇異的結果:待在公司的,叫核心勞工,遠距在家的,越趨邊緣,工作自由,帶來的是職業生涯的負面影響?人資管理所說的挑櫻桃(Cherry Picking),沒有最好的工作、只有更好的工作,永遠為下一份工作而準備,對整體競爭力而言,是利是弊呢?

歧異的勞動者、不同的需求

政治經濟學、公共政策、戰略研究與管理等領域,有句共同的名言:one size fits all,或許,它的相反詞更有名:one size doesn’t fit all,一個模式,例如工時,很難套用在所有人身上。企業競爭力的維繫,勞動保護的堅持,還要加上更重要的工作與生活平衡、勞動者自主意識與決定,從來不是那麼樣的致命對立,絕對無法兼顧。一個好的管理實踐,一個良善的勞動政策建構,應該先從認識、理解一些差異開始,何時該框架性形成?如何選擇管制介入的時點、內容與方式?步入21世紀的30年代,不同的社會行動者,包括國家部門,應該更嚴肅看待之,找尋新的管制與形成典範,包括勞動者的工時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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