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前澳洲外交部長伊凡斯(Gareth Evans),現為「國際危機組織」(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名譽主席、「國際防止核擴散暨裁軍委員會」(ICNND)聯合主席、澳洲國立大學(ANU)榮譽教授;2021年他曾公開反對現任澳洲政府過度刺激中國,警告台灣問題可能失控,並支持西方對台維持模糊戰略。
澳洲與美國、英國簽訂新的AUKUS技術共享協議,導致某些堪稱「世界級誇張」的反應。我們的採購計畫已在國內外引起軒然大波,尤其是一筆勾消與法國簽訂的大規模採購協議,即建造12艘傳統柴油動力潛艇,改向英美購買至少8艘核動力潛艇。
反中鷹派開香檳、中國戰狼生氣氣
對某些反核人士而言,AUKUS是自北韓意圖發展核武以來,對「防止核擴散」最嚴重的威脅;對澳洲綠黨而言,「漂浮的車諾比」(floating Chernobyls)將摧毀澳洲的港口城市。
對反中鷹派而言,現在是大開香檳的慶祝時刻,因為AUKUS代表「對抗憤怒、專制的共產主義中國的一座關鍵堡壘」;對中國外交部而言,該協議「嚴重損害地區和平與穩定,加劇軍備競賽,並破壞核不擴散條約」;對中國的戰狼媒體而言,該協議使澳洲成為「潛在的核戰目標」。
對召回駐美、澳大使的法國而言,這是背信棄義的不列顛─盎格魯文化圈再度「背刺」法國;而對澳洲而言──在此借用兩位前總理的話,我們無疑應該注意他們的意見──這或許代表在美國面前「進一步嚴重喪失主權」和「走上災難性的下坡」,最終迫使澳洲「提前承諾在未來(可能爆發的)戰爭中積極對抗中國」。
是時候停下腳步,用心審視AUKUS哪些方面完全站得住腳、哪些方面存在問題,以及哪些地方在接受前尚需進一步澄清。此中涉及技術和政治風險問題,重點是將之區分清楚。
如同所有國家,澳洲必須為今後數十年可能出現的潛在緊急威脅做好準備,並在實現上述目標的同時,讓有限的國防預算發揮最大效果,這樣的出發點顯然是有情可原。
至少在北部,澳洲是擁有廣闊海岸線的島嶼型大陸(island continent),無論此刻看來有多不可能,我們都必須準備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危險因素,就像二戰期間達爾文(Darwin,澳洲西北部重要城市)曾遭轟炸一樣。在水面艦艇愈來愈易受到導彈攻擊的時代,幾乎所有人都得承認,高性能潛艇勢必是我們的武器庫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核潛艦在南海部署快、停留時間長
技術上而言,事實證明核子潛艇才最符合澳洲的目標,而非常規動力潛艇,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核子潛艦能以更快的速度抵達部署地點、閃避可能的障礙,其在水下停留的時間基本上僅取決於船員的承受程度;由於採用最新技術,據說核子潛艦也更安靜無聲(雖然有人反對這項說法,因為核子潛艦永遠不能關掉核反應爐的冷卻泵)。
然而,一些備受尊敬的分析人士,例如澳洲國立大學榮譽教授、前國防高層懷特(Hugh White)曾指出,總體而言澳洲應具備更多體積小、噪音少、機動性高且航程有限的常規動力潛艦。這樣的觀點在專家中屬於少數,但在澳洲走到致力發展核武、無可逆轉的那一步之前,我們應徹底檢驗這樣的意見是否合適。民眾應要求政府報告,它是否將通盤審核所有可能方案,並公開最後的審核結果。
就澳洲地理位置而言,從國內任何港口到我國北部群島或更遠的潛在海上衝突點,必須行駛相當漫長的距離,這顯然凸顯了核子潛艦享有的巨大優勢。根據估算,若從伯斯港(Perth)出發,我們6艘由瑞典設計的柯林斯級(Collins-class)潛艇的部署時間最長為50天,且只能在南海停留11天,而核子潛艦在南海的停留時間是前者的好幾倍以上。
一些人認為,具備在上述敏感地區巡航的能力,本身就比澳洲海軍目前可能採取的任何行動都更具挑釁意味。然而,在我們這個區域沒有任何國家天真到會相信,我們現有的潛艇──在我們擁有它們的25年來──僅在塔斯馬尼亞(Tasmania,指澳洲東南外海)航行,就算這些潛艇的航行及續航能力可能有限。任何操作層面的變化,都是量變而非質變。
直接開到退役!核潛艦無需補充鈾燃料
有人聲稱核子潛艦同時構成核擴散和安全風險,這是過度誇大的荒謬說法。澳洲社會並不支持政府採購核武,所有政黨也都排除了這項可能性,斥之為「道德上令人無法接受」,而生產我們自己的裂變材料(fissile material)也是如此。
為核子潛艦的反應爐添加燃料(鈾)時,的確有其潛在風險,不過澳洲總理莫里森(Scott Morrison)已經表示,「次世代核子潛艦使用的反應爐在該艦服役期間,無須重新補充鈾燃料」──當然,我們必須要求他在達成任何最終協議前,正式對此做出承諾──不過他無疑指出一項事實:無論在一般人眼中有多不可思議,以高濃縮鈾為燃料的核子潛艦反應爐能運行長達30年,期間無須添加任何燃料,而且可以物理封存現有的核燃料。相形之下,使用低濃縮鈾的潛艦,包括法國船艦,服役期間需要更換兩個(或以上)新核,因此可能構成核轉移風險。
有人指出,澳洲必須興建大型民用核設施支援AUKUS級潛艇,而這將誘使我們落入核燃料的無線迴圈,最後無可避免地構成核擴散和安全問題。然而,如果海軍如預期那樣採用密封的「終身制」核燃料反應爐,而非在國內生產甚至處理裂變材料,那麼核子潛艦需要的核支援將保持在最低限度。
當然,我們需要大量訓練有素的合格專家負責操作、監控反應爐,但既然交貨前還有許多時間可以準備,這並不難實現,也不會造成其他顯著衝擊。密封的反應爐本身不需技術維護,而且根據其出色的穩定性和安全紀錄,也不太可能產生需要美英出手的問題。澳洲自己動手建造一個設施,就為了應對一個發生機率相當低的突發事件,沒有多大意義。
「海上車諾比」說法過於荒謬
另一方面,還有一個核擴散問題有待解決:國際原子能總署(International Atomic Energy Agency)「應當」但「尚未」制定監督各國海軍船艦推進動力的規範。一些人質疑,AUKUS將創下一個令人不安的先例,放任美國滿足其盟友對核子潛艦的需求──尤其是南韓,美國迄今仍未同意南韓的核潛艇計畫。
然而如同澳洲這次的案例,如果核子潛艦的接受國在防止核擴散上紀錄良好,誓言放棄在國內濃縮鈾,而且僅接受內置終生供應燃料的反應爐──南韓當然也是如此──那麼實在很難以防止核擴散為由拒絕某國發展核子潛艦。
而談及安全問題,「車諾比」的說法十分荒謬。
長達50年來,數百艘美國核子潛艇航行了數百萬海浬,還未曾發生過一起核子反應爐事故。此外,海軍反應爐的規模比民用版本要小得多,且通常封閉於港口,就算是在最壞情況下,其潛在的輻射釋放量就連典型商業反應爐的1%都不到。或許,紐西蘭該在無損其無核立場的前提下,考慮放鬆對核動力船隻進入其領海的全面禁令。
除了上述技術問題,AUKUS的確也涵蓋廣義上的「政治風險」因素。
首先,是與法國「鬧翻」帶來的影響,還有澳洲軍力顯著升級後對區域造成的衝擊。另外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是,與美國建立重大新關係,是否必然得以犧牲我們的獨立性為代價?以及這種能力,是否只會使澳中關係更形惡化?
註:本文之中文翻譯由Project Syndicate提供,再經《信傳媒》洪培英校稿潤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