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艾塞默魯(Daron Acemoglu),《國家為什麼會失敗:權力、繁榮和貧困的起源》作者,現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經濟學教授,其2020年最新著作為《狹窄的走廊:國家、社會和自由的命運》。
全球數十億人不僅經常緊盯手機,他們所消費的資訊也發生了巨變,但並不是朝正面方向發展。
研究者發現在臉書(Facebook)等主流社群媒體平台上,比起正確資訊,內容相仿但錯誤的假消息傳播得更快速、更廣泛。用戶並不想要錯誤資訊,但決定他們會看到什麼的演算法往往傾向呈現那些駭人聽聞、不準確且具誤導性的內容,因為這樣才能觸發「互動」(engagement)並帶來廣告收入。
正如2011年Upworthy網站聯合創始人帕裡澤(Eli Pariser)指出,臉書會製造「同溫層」(filter bubbles),讓用戶更可能看到那些強化他們原有意識形態和偏見的內容。最近一項研究顯示,同溫層的「資訊過濾」過程嚴重影響用戶能接觸到的資訊。
社群媒體動搖人類文明基礎
先不論臉書的演算法,廣袤的社群媒體生態系讓人們能找到符合自身興趣的子社群。這未必是件壞事,畢竟這代表就算你是社區裡唯一對鳥類學深感興趣的人,你現在也能與世界各地同好暢談交流,你再也不會因此感到孤單。不過這自然也適用於那些獨來獨往的極端份子,他們現在能利用相同的平台去獲得或傳播仇恨言論和陰謀論。
社群媒體平台無疑是仇恨言論、假訊息及相關宣傳的主要傳播管道。Reddit和YouTube都是右翼極端主義的滋生地,極右翼組織「守誓者」(Oath Keepers)利用臉書組織2021年1月6日美國國會大廈暴動,而前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反穆斯林推文助長針對美國少數族裔的暴力行為。
儘管有些人認為這些觀察是危言聳聽,他們指像臉書和YouTube(隸屬於谷歌/ Alphabet公司)這樣的大企業在監督仇恨言論和假訊息方面所付出的努力,已經要比其他小型競爭對手多出許多,尤其是現已開發出更好的審查(moderation)方式。也有研究者對假消息在臉書和推特(Twitter)上傳播得更快──至少是相對其他媒體而言──這種說法提出質疑。
還有人認為就算目前社群媒體環境較為嚴峻,這個問題也只是暫時的,畢竟新興通訊工具總會被濫用。
16世紀神學家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不僅利用印刷術宣傳新教,在歐洲掀起宗教改革,也藉此散播惡毒的反猶主義言論;廣播同樣成為美國科夫林神父(Father Charles Coughlin)和德國納粹等煽動者的強大工具。時至今日,印刷品和廣播媒體仍充斥錯誤資訊,但社會已經適應這些媒體,並成功遏制其負面影響。
這一論點主張將更嚴格的監管和新技術相結合,就能克服社群媒體帶來的挑戰,例如平台更完整地提供文章來源資訊,或者阻止演算法散播恐具煽動性或含有錯誤資訊的內容。
赫胥黎式未來:用一切瑣碎訊息淹沒真相
然而上述措施無法解決深層問題。社群媒體不僅產生同溫層效應(echo chamber),宣揚假訊息並讓極端想法更容易傳播,甚至可能動搖人類建立溝通和社會凝聚力的基礎,因為它以人工社會網絡取代真實的社會網絡。
我們與其他動物之所以不同,主因在於我們的社群學習能力相當發達,我們能透過觀察他人來累積生活技巧。
我們最深刻的想法、最珍貴的概念不是孤立存在,也不是從書中獲得,而是在社會環境下藉由論證、教育、表演等方式互動而來。這一過程中可信來源不可或缺,這就是領袖和那些掌握話語權的人何以能產生巨大影響。早期的媒體創新革命利用了這一點,但它們都不像社群媒體那樣改變了人類網絡的本質。
我們把社群媒體當作「我們的網絡」,但如果臉書、推特或Reddit等平台開始操縱它們會發生什麼事?令人擔憂的是沒有人知道答案。或許我們終能適應這種變化,並找到方法消除其最有害的影響,然有鑑於該產業的發展方向我們不應指望這是必然結果。
社群媒體最具腐蝕性的影響,開始變得像美國媒體理論學者波茲曼(Neil Postman)在近40年前出版的劃時代巨作《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預測得那樣。「美國人不再互相交談,而是互相娛樂,」波茲曼觀察,「他們不交流思想而是交換圖像。他們爭論問題不是憑觀點取勝,而是靠出色外貌、名人效應和電視廣告。」
波茲曼比較了兩位英國文學巨擘的作品,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1984》與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麗新世界》,並補充「歐威爾擔心的是那些禁書的人,而赫胥黎擔心的是不再有理由去禁書,因為已經沒有人再去讀書了。歐威爾憂慮的是那些剝奪資訊的人,赫胥黎則憂慮那些給予我們太多資訊,使我們變得消極被動、妄自尊大的人。歐威爾害怕真相會被掩蓋,赫胥黎卻害怕真理會被淹沒在無關緊要訊息的茫茫大海中。」
最糟的不是相信謊言,而是大家不再相信任何事
比起歐威爾式,波茲曼更擔心赫胥黎式的未來,不過事實上社群媒體已經同時迎來這兩種狀況。當政府獲得控制我們對現實的感知,並使我們陷入消極被動、妄自尊大的手段時,我們的虛擬「朋友」正日益監管我們的思想。如今人們得不斷彰顯美德,呼喚迷途羔羊返回正道,但這個所謂「美德」的意義是任由某人所屬的人工網路社交圈定義,許多情況下甚至完全構築於謊言之上。
對於這一切的可能後果,另一位有遠見的20世紀思想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提出警告,「如果每個人都在說謊,問題不在於有人相信了謊言,而是再也沒有人相信任何事情。」走到這個地步時,社會和政治生活也將不復存在。
註:本文之中文翻譯由Project Syndicate提供,再經《信傳媒》洪培英編輯校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