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齊柏林而言,他從台灣景色中挖掘的不只美麗,還有傷痕累累的痕跡,為了讓觀眾能體會我們生活島嶼所面臨的處境,他飛上天空,將腳下的畫面照實記錄在電影片段中。
口述=齊柏林 撰文=蕭菊貞 (資深紀錄片導演)
第一次飛上天,大概是在我剛退伍的時候,大概是民國77年、78年,就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商業拍攝,那時候我是攝影助理,要幫攝影師換底片。其實要升空前大概一、兩個禮拜我就非常緊張,因為從來沒搭過直升機,從來沒飛行過,對飛行有很多的想像。
可是當我第一次上飛機的時候,飛行的過程,加上工作的認真,讓我忘記了害怕,非常享受那種飛行的過程。而且我很清楚的知道,我告訴我自己,要把飛行攝影當作我這輩子追求的一件事情。所以我爭取了非常多可以上飛機的機會。在台灣的上空,我飛了超過20年的時間,用平面照片來記錄台灣。
剛開始拍的想法非常簡單,我從小就生長在一種愛國的家庭氛圍裡,我父親是退伍軍人。總希望讓我美麗的國家可以被世界看見,所以當時的想法非常單純,想出一本美麗台灣的書,透過飛行的視野來看台灣,看看我們從小口中形容的福爾摩沙長什麼樣子。因為我比一般人有機會嘛,一般人大都在地面上跑來跑去,我可以飛上天際,所以就覺得想要做這件事情。
但是我沒有任何資源,只能藉由接案子拍照的機會,去記錄這個土地,所以那個時間過程是非常緩慢的。我飛行了大概500多個小時以後就出了第一本書。
但是在那5年拍攝的過程中,心裡面就有一些疑問產生了。我剛剛講台灣是美麗的寶島,是福爾摩沙,可是要在台灣拍攝到「美麗」,卻非常非常的困難,因為從空中看到的畫面、看到的景象,其實跟你想像中的差別很大,跟我們看了很多攝影專集、看了很多美麗的地景其實差距很大。
因為空拍的時候,視野變得更寬、更廣、更遠,看到美麗的背後往往都是傷痕累累的樣子。所以那時候我拍了美麗台灣,也拍了傷痕累累的台灣,可是傷痕的那部分都不敢發表,因為就是基於那種對土地的情愫啊,總希望把最美好的呈現出來,可是已經意識到環境產生了一些改變。
有一次跟《大地地理雜誌》合作專題,他們告訴我,需要一些很特殊的地景,比如說海埔新生地、工業區的那種空拍畫面,他們希望看到高山農業一層一層的開發景象。當他們叫我挑這些片子的時候,我心裡以為他們要歌功頌德,要講到這些人定勝天的本事。
(圖片來源/Mark Kao@Flickr)
結果那個篇章一發表,發覺跟我想像中完全相反,當我們看到美麗的高山上的茶園、果園、高山蔬菜的時候,以前的教育告訴我們的訊息是說,哇,這都是用最勤懇、最努力的精神去與天爭地,然後得到好的收成啊!可是反過來講,卻都是對水土保持、對環境生態產生極大的影響,甚至是破壞,所以那篇報導出來以後,我整個心就解放了。以前不敢把那些東西拿出來發表,以前不敢說它是不好的,後來才覺得那是一個警惕,那是一個提醒。
因此後來在空中攝影的過程中,會特別去記錄比較不美好的那一面。十多年前,在台灣的島嶼上面,很容易看到河川的污染、海洋的污染、高山的濫墾、海岸線的水泥化等等。
認識台灣的美麗與傷痛
2004年,我辦了一個有史以來最大的攝影展,在中正紀念堂的戶外廣場。我印象非常深刻,當時拍了一張照片,就是S形的阿公店溪,很漂亮,旁邊都是魚塭,整條河水是橘紅色的,魚塭是綠色的,畫面對比非常強烈,視覺影像張力都非常強。很多參觀的民眾看了都有不同的解讀,就是:「哇,色彩好豐富好漂亮!」或「這個河川的堤防工程做得很好。」很少有人注意到,它是污染,因為大家對河川的五顏六色都已經習以為常了,其實我都必須告訴他們這個東西的重點是在河川的污染上面。所以就知道大家對環境、對生態、對生活周遭的這些現象是很陌生的,甚至是不明白的。因此我希望可以透過空中攝影的方式,告訴你台灣的美好,也告訴大家要珍惜我們的環境,不要破壞。
我拍了大概10年左右的空中攝影之後,開始透過不同的方式,告訴大家我的憂心。可是當我到處去演講的時候,又會覺得很挫折。因為聽演講的人大部分都在睡覺,大家覺得這個跟他離得很遠,山上濫砍跟我有什麼關係?工廠廢水污染跟我有什麼關係?尤其經常邀我去演講的都是學校,孩子們是未來台灣環境觀念改變的一群新兵,他們都不重視那怎麼辦?所以我才會想說,要不要換一種方式,不要用嘮叨的、不要用批判的方式來提醒大家:台灣的環境生病了。
我想拍紀錄片會是好的方式。為什麼?因為現在大家已經改變閱聽的習慣,過去是看書、看展覽。現在都透過電子產品,有時透過視頻網站,得到的訊息反而是比較快的。所以當時想要拍《看見台灣》,完全是朝這個角度去想的。一開始很多人告訴我,你的作品不應該考慮到觀眾的觀點、觀眾的接受程度,可是我覺得要傳遞這個訊息非常重要,如果我拍的片子沒有人要看的話,其實失去了這部片最主要的意義。
當我有這個想法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告訴我不可能,因為我想用空中攝影來拍一部長片,他們說你在這麼遠的距離、這麼遠的高度,然後又沒有故事、沒有人物,怎麼可能變成一部長片?大家告訴我這個訊息的時候,我的想法很快就被抵消掉了,就消失了。
後來想說拍長片不容易,大概也不可能,那就拍短片吧。一開始設備(陀螺儀)我也買不起,就用租的吧!我在2009年從美國租這套設備進來台灣,一個禮拜150萬台幣,還要花150萬租直升機。因為我當時沒受過影片拍攝的訓練,想的非常單純,剪一剪、弄一弄,應該很簡單。
(圖片來源/Jminghou@Flickr)
2009年夏天,設備進來以後,我在一個禮拜飛了30個小時,拍了1000分鐘HD的素材。拍完之後非常高興,1000分鐘不要說剪個短片,剪個一個半小時的片子應該也沒什麼問題,當時非常樂觀的這樣想。
結果發覺畫面乏善可陳,那些畫面很穩定、很漂亮,可是剪的時候剪不出東西來。沒有內涵沒辦法銜接,因為當時就是悶著頭亂飛,把知名的景點飛一飛。最後這1000分鐘的素材,只剪了一個6分鐘的美麗台灣的版本,日月潭、玉山、阿里山啊!這種畫面。其實那時候就知道這個紀錄片不容易啊!
(圖片來源/《看見台灣》官方臉書)
群眾的熱情跟力量的來源是什麼?
我在拍這部片之前是很有信心的,我可以找到拍攝的資金,因為我常常去演講,一年可以講五、六十場,平均一個禮拜就一場,我以為自己很有知名度。
當我放棄公職出來拍片的時候,想找有能力的企業贊助,才發覺人家根本不認識你,而且都覺得你好高騖遠,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意外的挫折。因為我過去活在自己的領域裡,覺得自己很有成就、很有知名度,可是當你換到另外一個環境的時候,完全是相反的。
但是在拍片的過程中,因為片子的屬性,得到很多媒體的青睞和關注。很多人知道我們在做這件事情,也產生了很多的期待。當然最後引起這麼大的關注,我自己的感覺是,過去台灣是一個政治環境非常特殊的地方,所以大家都必須常常把愛台灣放在嘴上,其實你生長在這個土地上那是理所當然的,何必一直講呢,就是因為過去大家一直講一直講,可是並沒有真正的身體力行去愛台灣,只是用嘴巴在愛台灣,並不是用你的生活行為、消費習慣去愛台灣。當他們看到這部片子呈現了台灣最真實的面向的時候,其實那是一種衝擊,在他們心裡面是一個衝擊啊!
很多觀眾告訴我,從來不知道台灣這麼美,但是也從來不知道台灣有這麼的傷痛,他們從《看見台灣》這部片子裡看到了過去從沒見過的。所以我才會覺得說,大家可能是透過《看見台灣》找到一個愛台灣的方式或理由,所以得到了很多支持。
應該這麼說,能夠從空中來觀察做紀錄,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因為成本很高,要拍一段美麗的影像,不是個人獨立可以完成的,還牽扯到天氣,牽扯到飛機的狀態,牽扯到飛行員的心理因素,還有我自己,缺一不可。
(圖片來源/麻酥酥@Flickr)
我每次飛行的時候都非常珍惜,也非常努力要把當時的景象留下來。我覺得台灣真的是非常美,美的讓你感動掉淚的那種景色非常多,尤其台灣的高山。但是每一次的飛行會因天氣條件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感動。我們飛台灣高山大概成功率只有50%,經常飛上去卻因氣流太紊亂,縱使天氣非常好,雲跑的非常快,但是想拍的畫面,飛機就是飛不上去,所以需要很多的配合。尤其在飛機顛顛簸簸讓你心裡害怕的情況下,拍下來的畫面都會覺得特別的珍貴,特別的感動。有好幾次飛行的狀態比較危險,拍下來都是一身冷汗,降落以後都問自己幹嘛要那麼辛苦、幹嘛要那麼恐懼來做這件事情?可是當畫面呈現出來時,你會以這些珍貴的影像為榮,忘記了危險、忘記了恐懼,明天又繼續再上去了,這是空中攝影很激情的地方。明明知道很危險,可是又沒辦法放棄,所以很多人都問我說,你會不會一直拍下去,我說這是肯定的。
《看見台灣》下了院線之後,大概一年半來,幾乎每個月都出國兩趟,有時是參加國際影展,有時是僑團僑社邀請巡迴放映等等。每到一個地方都得到非常多直接面對觀眾的感動。尤其是參加國際影展的時候,我常想不知道外國人看台灣是怎麼看哦?其實他們看完以後,有的甚至會流著眼淚告訴我,《看見台灣》就像看見他們自己,因為台灣的環境問題,真是地球的一個縮影啊!
你知不知道我們認為是很先進的國家裡面,都還使用非常多不友善環境的產品,比如保麗龍餐具。所以當他們看到這部片子以後,都覺得說,台灣怎麼會有這麼高度的自我反省的能力,可以讓這部片子在台灣放映。因為他們覺得怎麼可能把自己生長的土地上的負面影像拿出來,而且還能夠得到支持,得到票房的支持。當我聽到他們的回饋的時候,真的為台灣的觀眾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