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管束計畫:真正的業主是一群無名者

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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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得從當年北宜高速公路尚未通車前的宜蘭小鎮說起。人們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來宜蘭,無論是火車或客運,都會在現在是丟丟噹森林的周邊區域下車。火車站「站前」,在宜蘭人往日記憶裡,彷彿與等候著自己回來的家人一般親切。不過⋯⋯田中央回憶,後來這一區「充斥著積非成是的公地私用,通學學生的腳踏車被汽車逼到角落,爲了汽車停車場甚至被逐出百公尺以外。成群一大早得去台北看病的老人們,更是欠缺無障礙設施。」

文/沈憲彰

丟丟噹森林成為宜蘭市第二道「維管束」計畫,在時間上實現的第一點。此計畫緣起於2003年某一天,黃聲遠在電視上看到宜蘭火車站前宜興路將拓寬的消息,他們隨即主動鼓舞宜蘭縣政府把握這次難得的機會,並自告奮勇從內政部營建署手中爭取道路的設計權。此外,原本想一起保存、進而活用的站前台鐵宿舍及紅磚屋,後來聯合了在地學者和媒體,先把周邊大樹搶救下來。再來,田中央設計了一大座遮雨棚,想讓它從預訂改為高架的火車站上方跨越馬路,除了作為月台空橋的結構,也強調人行權,最後,計畫乾脆改成在站前廣場「種上一片真正的樹林」⋯⋯

雖然最後火車站高架計畫擱置了,使得遮雨棚暫時未能跨越馬路,半個丟丟噹森林仍是在車站對面獨立誕生了。田中央打的主意是,在徵收經費不足的狀況下,先做個棚子占住站前轉角的廣場讓人自由使用(它甚至在初期剛開放使用的時候,因為第一期工程預算不夠,而暫時沒辦法蓋屋頂),以免這塊地被有心人技術性地變更開發。「大棚子也最適合多雨的宜蘭。當人們覺得它好用、用久了,無論誰來執政,都很難再拆掉它了。」

占住宜蘭的公共性與「留白」

為什麼田中央如此想建這座大棚子?初衷是:田中央覺得,宜蘭火車站前腹地的進深已不足,一個還諸於民的廣場應是理想城市的基本宣言。黃聲遠曾說,他那時想的是:「需要一個東西來讓大家注意火車站門戶很重要,是個決戰點,因為火車站出來的公共性就靠這一段留白,不能讓它私有化變成旁邊那種樓房。」

即使業主(宜蘭縣政府與地主台鐵)未曾確切提起將如何改造原先這片停車空地,只要嗅到他們一絲絲願意預留開放空間給民眾分享的意願,田中央就會努力嘗試。這一直是田中央對都市空間的自我要求。最後,眾人與宜蘭縣政府攜手持續努力,站前廣場才免於被商業大樓吞噬的命運,看得見山的空曠也才得以世代保留。

如今,這座超高綠色鋼棚早已成為新一代宜蘭人的共同記憶。雖然長程客運不再以此區為下車點,這兒依然是火車與私人交通工具的轉運點。在轉乘的一小段時間,這處透著天光但能遮風擋雨的半戶外,讓人悠哉多了。同時,它還能是展演與市集活動空間。

回到丟丟噹設計的源頭:宜蘭最早的舊城牆,是以土丘上植麻竹林為界,外圍再種上九芎樹,丟丟噹森林的出現與此有關。田中央想:待基地中間和附近新種的樹在未來茁壯,聳天的樹型鋼架將成為背景、與新舊樹木合而為一,這座不淋雨的森林已隱身並融入城市綠意之中。

田中央認為站前廣場再生的設計論述必須是超越一般層次的,否則不會得到支持。所以這座建築的設計想像得在既存物之外,不能只是宜蘭以前細碎肌理的事物,但也不能是近代制式的辦公大樓。也就是說,這裡需要一個「反」的東西。黃聲遠補充說明,如果這座棚子是一般常見低矮的一層樓高建物,會很容易把空間塞住。當它高大到超過樓房的尺度,支撐了宜蘭市沒有的大跨距自由度,卻能保持關不起來的「中空」,人們走近或走過其中視覺很容易穿透出去,反而感覺不太到構造物的存在。

同時,田中央也為這座大鋼棚加上很多細膩的動作,比如把鋼柱的直線調整成自然多變的溫柔曲線。有了這些讓大量體碎化的處理,使得高大的丟丟噹森林從視線中隱身,你得故意站到遠遠地看才有具象顯眼的「外貌」,雖是鋼構,卻沒有銅牆鐵壁似的生硬感。

丟丟噹長成一片「森林」,還有非常實際的功能。外地人多半選天氣好時到宜蘭來玩,但是在地人的宜蘭是多雨潮濕的,冬季的雨甚至會連下一個多月不停。於是,田中央從三星蔥蒜棚開始,逐漸發展出能遮雨又能自由進出的大棚架,讓它們成為宜蘭人的都市雨傘,是一種非常實用的建築類型。行人即使只是穿過大棚,雙腳能踩在乾乾的地上,對宜蘭人來說已是莫大的幸福。雨天時,家人多帶把傘在棚架下等你歸來,是最美的畫面。

施工中的丟丟噹森林。(圖片來源/田中央工作群)

迂迴的策略,為了絕大多數沒有車的市民

不過,丟丟噹森林剛現身時,其不尋常的尺寸惹來不少批評與爭議。田中央執行長杜德裕解釋,大家容易聚焦在它的巨大,但是「大一點又難改」是策略性的故意,這件事還得從都市設計的層面來看。他說,田中央討論都市布局時比較少從建築的設計手法出發,反而像是執行在都市棋盤中下棋的策略,而策略是在設計之上的。

畢竟,無論長程客運轉運站是否終將回到火車站前,前站這一帶仍相對會是人口密集區。丟丟噹森林處於如此重要區位,該如何保持人(特別是弱勢的人們)、車各自舒服地運行,這即是策略上的思考而非設計形式。總而言之,杜德裕說,田中央長期投入公共工程,小小的人行道等工程也願意做,「心目中真正的業主是一群無名的人:學生、家庭主婦、外籍工作者或老人⋯⋯等,才是下棋策略裡的主角。」策略的目標,則是不久之後成真的生活願景。

但是,大眾因為無名,設計者也就無法與所有可能的使用者,完全面對面確認細節。於是,田中央只能透過不斷將心比心的設想,來準備好將來的使用可能。這正是公共工程困難所在,難免得接受質疑或批評,是優點也是缺點。杜德裕說,丟丟噹鐵樹的構件為了抗震的確很粗,這種大眾不習慣的東西容易被誤會。但是,「最後,幾米的火車來了,就好像讓事情更對了。想像力會產生幸福感這件事,很神奇。」

2013年春,田中央邀請藝術家幾米一起創作,高難度融合歷史建築群與繪本元素的幾米廣場,在火車站旁的宜興路邊開始施工。其實,早自2001年開始、由田中央執行的「宜興路再生案」,拆除站前台鐵老屋時就刻意留下不少記憶牆垣,最後果真成為虛擬繪本世界的真實基礎。

2013年中,幾米廣場終於在森林斜對面開幕,讓這一帶一躍成為全國熱門景點。接著,因為「歡樂宜蘭年」的活動,2014年,一輛幾米繪本裡的夢幻火車繼續把繪本世界立體化、開進了丟丟噹,高掛天空奔馳在森林中,再度一飛驚豔。加上也是由田中央修復、再生骨架的紅磚屋(後由作家黃春明主持之團隊細部內裝及經營),就在丟丟噹森林樹下,經常舉辦故事劇場,旅人、尤其是孩子,能從森林不由自主地走進一旁的童話裡,更加補足了魔幻與童趣想像。

有緣的是,2004年曾參與丟丟噹施工圍籬設計的前田中央建築師廖偉伃,當時曾在筆記中寫下幾句話:「下了火車走在樹林裡,打一通電話給在老城的你,聽見風聲雨聲,等待有人來接⋯⋯」她的發想正是從幾米繪本得到的靈感。十年後,看到幾米筆下的火車與人物真的躍然其中,廖偉伃更是有感。她說,這次都市改造背後是很多人的努力與責任,當師傅在圍籬上寫下那些話時,彷彿題下夢想實現的諾言。

廖偉伃說:「無聊的停車廣場不會吸引人。」現在,丟丟噹森林活動多樣,不只讓活力旺盛的青少年有了一處明亮的活動場所,週末還常有市集、戲劇等演出,甚至連淡江大學建築系的畢業典禮都曾在此舉行。廣場之所以難得,因為留白可以由各族群去恣意填滿,丟丟噹森林正是一座奔放的野台。

最有感的事:阿伯天天來盪鞦韆

平日的丟丟噹森林與火車站前,上下課時間是學生必經之處,一旁的車棚是單車轉運站。廖偉伃曾見到有位學生坐在森林的木椅上等著家人來接他,雖然是再簡單不過的日常,但那代表著,多年來建築設計釋出的善意被接納了,一切辛苦有了回饋。

丟丟噹森林與幾米廣場陸續完工之後,還有一件最讓杜德裕感心的事:他一位朋友的老父親,習慣每日清晨步行至幾米公園盪鞦韆,在同一個地方找回赤子之心⋯⋯當一處基地上的建築汰舊換新後,人們還喜歡回來使用,那無疑是建築人最欣慰的成就。

這片森林的故事還沒完呢。2010年,宜蘭縣政府與田中央整理出一個劃時代的構想:「維管束計畫」──以植物般永續經營的建築與景觀來活絡宜蘭城市的成長,獲得了內政部「台灣城鄉風貌整體規範示範計畫」競爭型計畫經費挹注,讓田中央能從丟丟噹森林開始,沿著宜興路一段、舊城南路、三清路一帶,繼續長出童話公園、由舊台灣銀行改造的宜蘭美術館、「九芎流月」、「九芎漾月」新護城河、宜蘭酒廠讓出之人行道等等「分株」,直至2016年5月底最新完成的舊國光客運「幸福轉運站」再生(現由宜蘭一群社會福利團體與幾米團隊經營)與中山國小小巨蛋(體育館),一步一步實現了維管束計畫中的第二道。

上述作品中有不少預算,是由競爭型經費之外的專案拼湊而來,也有其他景觀規畫公司或建築師事務所捲起袖子一起加入,因此能為預計35年才長得好的「丟丟噹計畫」,加了一大把勁。宜蘭與田中央的公共建設創意通常沒那麼幸運,有大筆經費挹注來把設計蓋成,他們總是得費盡心思東拉西湊,整個理想的畫面才得以呈現。

那畫面中總有一幕:丟丟噹森林就如父母為子女擋去風雨的大傘,總是在宜蘭家門口等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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