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就像暢銷的心靈成長和勵志書籍一樣,看來可以解決問題,但結果一點都不理性。希望會限制我們的選擇,提供錯誤的行動理由,也會阻撓我們是事先想好備案、以免希望落空。希望和信仰緊密相關──某方面來說是同一件事:
信仰是依賴神的萬能,而希望是依賴神的善意。我不認為懷抱希望必然是美德。我們寄望出現某些結果,但有時結果根本不在我們的理解範圍內。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救贖。被拯救是什麼樣子,我們並沒有概念。當我們寄託希望在無法理解或無法想像的結果,便是把希望當成信仰,根本不會有失望的疑慮。
我在大道之家的安寧療護病人馬修就希望得到救贖。他知道自己的絕症治不好。他希望出現奇蹟,但那根本超乎人的想像,最終放棄希望。他有信仰,儘管是他生命的末期才找到的信仰,他相信自己會去到更好的地方,他的痛苦和折磨會結束。在來生某個地方,他的病痛會被治癒,罪惡會被滌淨。
寇提茲先生,那位住在國宅、罹患帕金森氏症數十年的安寧療護病患,他已經超越希望。他很快樂,他心理素質夠好,所以能拋開現存的問題、拋開對未知的恐懼、甚至拋開他的病。如果寇提茲先生懷抱過什麼希望,就是當下:看見妻子而感到喜悅、把自己當成年輕人、吃著喜歡的食物、聽著愉悅的音樂。
羅伯特‧巴克斯特抱著最壞的打算,希望最好的結果。他加入慈悲與選擇,在蒙大拿推動協助死亡合法化,就是不想忍受不適與痛苦、枯坐等待死亡到來。他要主動出擊。
潔喜‧麥克麥斯的身體接上呼吸器和鼻胃管,但其實已經死去。泰莉‧夏沃呈現持續植物狀態,直到法院允許她丈夫拔掉鼻胃管。這兩家人的希望是違逆所有的希望。他們認為自己的信仰會創造奇蹟,要化救贖為法律。他們努力把自以為的希望變成所有人的法律。
比爾‧皮斯當然還沒要死。他半身不遂,渴望每天都能多吸一口氣。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嚇倒他,除了想給他舒適照護的醫生。他汙辱那些幫助我們免於痛苦和折磨的人,因為他把痛苦和折磨視為生命的部分。比爾懷抱著希望,也非常實際,他希望我們能承受每日的苦難,大大小小都要承受。我們要盡全力「不要輕鬆過了一天」。他希望得到如此的機會,甚至用力去爭取。
伊芙琳等待死亡這麼多年後,現在希望的是什麼?死亡躲在她的背後,像一團慵懶的霧。終究,我想她累了,也倦了。誰能責怪她?她幾乎完全失去視力。她已經幾年不曾離開客廳。她有丈夫和照護人員陪伴,還有我,星期天晚上陪她幾個小時。安寧療護的牧師每週四會拜訪她。她喜歡牧師知識性的談話,但聽不下去那些神學教誨。她希望舒適地死去,但那還是無法化解心上的後悔。伊芙琳很努力,這三個月來,她想辦法把後悔和負面想法放到一邊去。她希望我告訴她窗戶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我最近在做什麼,要我讀些快樂活潑的故事給她聽。時不時地,她會想要嘗試從沒體驗過的,像是Twinkies。
只有在真正失去的時候,才能了解那種痛苦
二○○一年九一一事件過後幾個月,我去上哲學家德希達在哥倫比亞大學開的課。他後來的研究經常提到哀悼,那年七月出版的《哀悼》(The Work of Mourning),就是講課的內容。那本書是德希達的文集,寫作時間前後超過二十年,收錄每次朋友去世的時候寫的文章,例如羅蘭‧巴特、保羅‧德曼(Paul De Man)、路易‧阿圖色(Louis Althusser)、埃德蒙‧雅貝斯(Edmond Jabés)、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伊曼紐爾‧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等等,都是當代最重要且知名的哲學家。課堂的引言人是蓋雅翠‧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她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以印度紗麗搭配軍靴聞名。介紹完畢之後,斯皮瓦克坐在舞台右後方的木椅上。德希達個頭不高,體格結實,頂著一頭蒼蒼白髮。他講課的時候,斯皮瓦克低下頭,彷彿在禱告,也像在打盹。
那次聽講的時候,我還沒遭遇生命中重大的死亡事件。二○○三年,我的祖母以九十三歲的高齡去世,距離我父親的死還有四年。我完全無法領會德希達在《哀悼》裡提到的缺席(absence),就像無法領會林瓔在華盛頓特區設計的越戰紀念碑,或是麥克‧阿拉德(Michael Arad)在紐約設計的九一一紀念碑,還有《紐約時報》上滿版排列整齊的九一一受難者姓名。現在在我手上的是德希達列出的死亡名單,一本依姓名記錄慟失的書。失去愛人、工作,甚至童年,是的,我知道那些心情。但親愛的人徹底缺席,那感覺非常陌生,我只能從音樂、詩或其他藝術中體會。
布勞爾特(Pascale-Anne Brault)和納斯(Michael Naas)在《哀悼》的前言寫道:「即使沒有心思,或悵然所失、無言以對,我們還是得回應。我們得說些什麼,盤點一下,如此才能對抗那些力量,不讓墓碑上的名字被抹去,不讓哀悼詞上的文字被遮掩。」我們認識的人死了,除了回應別無選擇。然而一旦這麼做,只不過在進行無益的悲傷。我們不免討論那個人,彷彿他是我們的一部分。我們說著他的故事,好像在講自己的故事。當我們慟失親人時,這些舉動好像是身為人類的本能。我們必須告訴他人,我們失去這些那些。那不是命令,而是順從。在〈羅蘭‧巴特之死〉裡頭,德希達寫道:
我也不太確定最終能否通想,為什麼對於羅蘭‧巴特之離去,我的思緒會如此支離破碎,又或者,為什麼我覺得支離破碎也好。到了最後,其實沒弄清楚也不重要……這些小小的石頭,每次都悉心地擺放在名字的邊緣,保證我們會再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