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二二八事件的台灣人,究竟身處一個什麼樣的時代?留下來的受難者家屬,又抱著什麼心情繼續生活下去?本文講述日治時代第2位獲得醫學博士的施江男,曾經得罪過一位前來求診的軍人,因而遭到遇害的過程。
撰文=黃惠君
歷史對我們莞爾一笑,確有不可承受之重。二戰結束後,留在日本的台灣人,是誰的國民?在海外為日本作戰的台灣人,是誰的國民?日本一敗塗地,能多關心這群已被送入旋轉門的人嗎?還會繼續發薪水給他們嗎?而國民政府又如何看待他們,特別當他們曾是為日本軍隊工作的人。
多少台灣子弟,處於夾縫中。
救援海外台籍兵
戰後,尚在海外的台籍日本兵,甚至學生兵,有多少?其處境何其尷尬,對日本政府而言,台灣人被視為戰爭工具,現在戰敗了,台灣不再屬於日本。而對中華民國政府而言,台灣人應該是他要照顧的子民,但二戰期間台灣人為日本軍隊服務,敵對意識尚存,在戰後百廢待舉的狀況中,是千不願萬不願優先處理他們的遣返與安置的。但這群人有錯嗎?他們只是身陷兩個曾經敵對的國家,而變成夾縫中的人。他們流落海外,回不了台灣,甚至失去國家的保護,成為「棄民」,多少人處在飢餓與疾病無法醫治的死亡邊緣。此時,可以想見家人的焦慮。
我們看到施江南的步履,走入這急需政府協助與人道救援的地方。他去拜訪輪船工會,希望透過民間救濟,把懸垂在海外的台灣人接回來,他發起「省外台胞送還促進會」,不斷集結社會之力與政府溝通。
終於首次搭載台胞的船,在1945年12月23日抵達基隆。《民報》在翌日以整版報導,多少人的眼淚濕了報紙。當基隆到台北的火車抵達時,月台上湧起「到了!到了!」的聲浪,叫著自己孩子名字的聲音,此起彼落。歷經戰爭,不死而生,得已再見,立於月台的親人,淚溢眼眶。而此時有多少人的孩子,多少人的丈夫與父親,還歸不得,這一批返台的不過259人,主要是在日本的海軍員工及學生。
在基隆碼頭,施江南很溫暖的告訴大家,已幫忙籌到讓大家回家鄉的旅費及部分的生活津貼了。
「台胞送還促進會」也在碼頭擺攤,一位在日本陸軍擔任看護婦的吳湘子,來到聯絡處,她說在菲律賓馬尼拉戰爭時台胞有十二萬,在戰爭中戰死、病死及失蹤的很多,戰後還有很多殘存者,目前處於餓死、患病無藥可醫的狀況。
另一位在馬尼拉水交社當辦事員的黃鳳女士說,她的同伴中有3人餓死,大家以草根樹皮度日。
那此時在中國大陸上的台灣人呢?從一則「請國民政府善待各地台灣人」的呼求中,可以看到台胞受到該地不良公務人員的逮捕、威脅與敲詐,官員放縱當地民眾對台胞強占迫遷,種種壓迫接踵而至,生命財產陷入危險之境,失業無家者更難生存。
聞各省官民待同胞如仇敵,台省民眾大失所望。特地組了「省外同胞送還促進會」,同屬兄弟,拋棄前非,勿相仇視。盼國民政府使各地長官,促使台胞早日送還,並釋放無辜被捕者。
促進會每次開會,會議記錄中都是各地的台胞人數及所需要的救濟金額,廈門8000人,救濟金24萬;廣東5500人,救濟金16萬…..看來施江南要為募款之事憂心,肩上的擔子委實沉重,國家及政府該做的事,落在民間。
在妻子的回憶中,二二八事件後,當武裝軍人要把施江南帶走時,她拿出家中的40萬現金,要他們放人,他們不肯。原來是施江南「為了籌款幫助海外的台灣兵早日有船回來,剛賣掉雙城街附近200坪的土地,所以家裡正好有40萬元的現金。」
施江南到底在忙什麼?妻子不見得知道,做妻子的只希望他好好作醫生就好,久了施江南回家也不多說什麼了。有天帽子掉了,也只好如實告訴妻子,他去找陳儀談台灣兵的問題,要政府趕快調船讓他們回故鄉,回來後安排他們白天工作,晚上學北京話。
妻子認為帽子掉了是「壞彩頭」,要他別管這些事。施江南回她:「你太怕死了,台灣人若都像你這麼怕死,怎麼辦呢?」

阻止軍警侵害人民自由卻再也未歸
施江南只是因為是醫學博士,所以個個組織都要他掛名,以彰顯社會說服力嗎?顯然不是。
他加入政建協會,發起「台北市人民自由保障委員會」,這組織的成立,他著力甚深。戰後軍警對人民生命自由的侵害,日益嚴重,如何集結民間力量擋住崩潰的法治,是有識之士共同的努力。而員林事件被警察打傷因而提告的鹿港醫生施江西,正是施江南的二哥,施江南對警察的違法亂紀,只是更感同身受。王育霖檢查官在1946年9月被迫離開新竹地院後,台北市人民自由保障委員會委託他撰寫《提審法解說》。只要人民被法院以外的任何機關逮捕,不管是被警察或軍人拘捕,都可以在24小時內聲請發動司法權,解送司法機關審問,而不是任由軍警凌踏。人民需要知道自己的人身自由是受法律保障的,「非依法律不得逮捕拘禁審查處罰」。
二二八事件期間施江南得了瘧疾,忽冷忽熱,杜聰明及劉明一直到家裡來找他,要他務必到處委會開會。他抱病前去公會堂開了一次會,再也沒出門。
3月11日晚上8點左右,有人敲門,說要看病,結果正裝軍人4名、便衣2名進來,說是長官要問話,就把人帶走了,從此家人與台灣社會,再也無法有施江南的任何訊息。
為什麼陳儀非要殺施江南不可呢?施江南被列在陳儀3月11日給蔣介石的密裁名單上,兩天後陳儀在每個人身上都安了「罪跡」,唯獨施江南,他寫不出任何理由。
殘忍背後,其實是統治者自己的恐懼。我認為陳儀害怕的是原台籍日本兵被組織起來,因這股力量只要武裝起來,有領導,就有辦法對他的政權造成威脅,而施江南是救護他們的人,具有絕對的影響力。
施江南,一個擁抱被兩個國家拋棄的人,在二二八事件後遭暗殺,至今不知遺體何方。是社會無情,還是政府無義,我們從未感念為我們付出的人,而何其荒謬,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消失於人間……

在他妻子的口述訪談裡,我看到一種至痛後的冷然:
……施江南死後,我從沒哭過。大嫂說:「奇怪,妳怎麼都不哭?」是的,我是不哭的。自從他被捉,我只想眼前要做這、做那,還有5個女兒要養,哭也沒有用。以前我並不堅強,什麼都不會,現在一切都不同了。……關於二二八的種種,無論是道歉、賠償、紀念碑或公佈歷史真相,我都不太相信,我不相信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