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新住民的嚴沛瀅擔任志工,從事基層的翻譯、教學與文化交流的工作。她說:「我覺得自己有如一顆小星星,希望能在天空的角落一直發光。」
嚴沛瀅出生在越戰結束後的翌年,喜的是,父親可以不用再為了躲避美軍或南越軍隊的拉伕,動輒要躲進茅房夾層的洞中,無法正常工作養家;憂的是,戰爭讓素有小巴黎之稱的胡志明市殘破不堪,百業蕭條,民眾苦不堪言,醫院中經常發生棄嬰的悲劇。
她出生後第2天的中午,父親帶著大哥到母親的床邊說:「是女孩,不如留在醫院吧!」母親含著眼淚,緊抿著嘴,面對生活的重擔,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候調皮的哥哥走近嚴沛瀅,伸出食指,逗弄嬰孩臉龐,笑說:「來,笑一個,就抱妳回家。」是急著想回家?或是哥哥的手指促動了神奇的反應?小沛瀅竟然牽動嘴角,對著愁苦的媽媽笑了起來。哥哥跳了起來:「妹妹笑了,妹妹笑了!」
媽媽抬頭懇求丈夫:「畢竟是自己的骨肉,那就……」話沒說完,臉龐滑下了眼淚。
年少時逃避日軍鐵蹄,從廣東出洋,一個人到越南打拚的父親,堅毅地點著頭,就讓歡欣的哥哥帶著嚴沛瀅回到狹仄的家中,七個孩子和父親打地鋪,只有小嬰兒和媽媽睡在木板床上。
父親堅持孩子不能忘了華語,在家聽收音機,總是廣東話或普通話的電台,父親一面摺著紙盒,一面哼著鄧麗君的歌或粵劇,父親的鄉愁,是她最早的中國印象。母親過世後一年,嚴沛瀅進入由華文學校改制的小學,原本的中文課程與教材大幅縮水,保留給華人子女的母語教學剩下一週一節,而且來自台灣的教材改為中國大陸的,看著簡體字,讀著胡伯伯和毛主席的故事,則是她正式中文教育的開端。
學華語,也為越南的華人開啟了一扇窗。在越南統一初期,許多富有的華人搭船逃亡,海上漂流與遇難的悲慘故事,像風一樣穿梭在每一戶人家。1980年代學會華語的下一代興起了另一波偷渡風,20歲出頭的二姊笑杏就帶著小哥哥,搭車往北走,目的地是東方明珠──香港。
沛瀅記得,二姊到河內以後寄回一封信,從此就音訊渺茫。每天放學回家時,第一個念頭就是去翻信箱,信箱總像胃口好的噬信魔,一封信件也不留給焦慮的親人。有孩子同行的鄰居也會來詢問:「笑杏有沒有寫信回來?」更加深了大夥的憂慮,畢竟很多人一去就音信全無。
一個月以後,二姊終於從香港的越南難民營寄來一封信,說明一行人偷渡過中越邊界後,輾轉到廣東,已經渡海到香港,暫時安頓在難民營中。這是一家人離散與飄零的開端,先是二姊轉往菲律賓,最後落腳到澳洲,後來四姊也移民美國。小哥哥則一度回到越南,現在又遠赴加拿大定居。只是年少的沛瀅沒有想到自己也會離開父親,離開故鄉,遠嫁到台灣。
當越南媳婦遇見台灣婆婆
嚴沛瀅20歲那年,懷著7個月的身孕,和必須留在越南工作的先生道別,一個人從家鄉胡志明市飛到台北時,心裡的不安、忐忑和擔憂,就和腹中的胎兒那樣暗暗地、悶悶地活蹦亂跳起來。
台灣和越南真是大不相同,新媳婦入門有太多的不理解。
在越南,家人不但穿著鞋子進門,夜晚時連腳踏車、摩托車都牽進客廳。可是台灣人真奇怪,地板明明都已經一塵不染了,為什麼連一根頭髮都不能留,小媳婦總有擦不完的地。
在越南,家中飯菜很單調,不夠8個發育中的孩子分食,從小讓佛堂養大的嚴沛瀅,唯一的零食就是信眾奉養菩薩的水果。可是台灣人很奢侈,煮個火鍋總是五花八門的火鍋料,各式各樣的肉片與海鮮,每餐總有許多吃不完剩下的湯與料。
在越南,一個爐灶管燒水、煮飯與炒菜。可是台灣真麻煩,熱水有開飲機,煮飯用電子鍋,炒菜用瓦斯爐,加熱食物有時用微波爐,有時用電磁爐,有時用烤箱。婆婆好像能看穿她不會使用的窘迫,總是如影隨形地在嚴沛瀅身後提醒她,讓她倍感壓力。
壓力經常會易容與變形成怨懟,加上語言溝通不良,嚴沛瀅笑著說:「偶爾會覺得自己遭到歧視與輕視,覺得教人當作是『越勞』。」所幸嚴沛瀅自小就樂觀,正面思考總能戰勝負面情緒,細細體會出婆婆的愛。
在嚴沛瀅5歲的一個凌晨,媽媽幫尿床的她換上了乾淨的衣褲,突然的疲倦、心絞痛與暈眩襲來,媽媽頹然倒下,直到清晨,預備和朋友去歡慶4月30日國慶日的哥哥,赫然發現母親的小腿無力懸在床邊,急救無效,媽媽就此拋下了8個孤苦的孩子,回到佛祖身邊。
自小失怙,婚後一年,父親肺癌過世。她說:「我沒有爸爸、媽媽,公公和婆婆就是我的父母。」她尤其珍惜婆婆的陪伴,雖然有時也對過多的愛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婆婆從嚴沛瀅到台北待產開始,到坐月子期間,各式補品就沒有中斷過,她總說:「要補,要補,妳要白白胖胖的,這樣才有面子。」原本又黑又瘦小的小媳婦,體重從原本39公斤,竟然飆高到60公斤。
婆婆密不通風的關心,讓剛從越南來的她有些吃不消。像是坐月子期間婆婆搬出了諸多禁令:不能喝涼水、不能洗頭、不能吃冰的水果等等,都是越南媳婦聞所未聞的。甚至一天一付腰子,還要她在一週內吃下一整隻雞熬煮的「雞酒」,讓不勝酒力的嚴沛瀅腸胃翻攪,她一度大哭過。但是經過婆婆解釋,台灣的風俗中,整隻雞是「有頭有尾」的好兆頭,天天有雞,則是與「起家」諧音,祝願小媳婦齊家興旺。雖然畏懼麻油教人上火,嚴沛瀅還是耐心喝下婆婆滿滿的愛心。
綺婷和玉絢兩個女兒先後誕生,沛瀅當專職的媽媽,婆婆放心地把持家的工作交給她,也給了她獨立的空間。她說:「照顧自己的家,才知道婆婆的叮嚀多重要。」有一次飲水機忘了添水,等她傍晚回家時,看見煙霧從窗戶中飄出,她趕緊進屋扯掉插頭,差一點就造成電線走火。而真的讓她感受到婆婆的慈愛,則是在她家門發生的一起事故。
在沛瀅家樓上住著一位嫁給日本人的太太,因為同樣都是異國婚姻,沛瀅會偷偷觀察他們小倆口是否幸福快樂?不過兩位太太從沒打過招呼,樓上的太太總是冷著一張臉。據說她隨著先生回日本的婆家住了一陣子,返台後臉色更為陰鬱。竟然有個下午想不開跳樓,所幸先撞上了2樓的遮雨棚,減緩了衝撞的力道,並沒有斷送性命。
推著玉絢去散步的嚴沛瀅回家時,驚訝地看到警車停在巷口,鄰居遠遠地高喊:「朱太太,警察找妳。」
嚴沛瀅心頭一緊:「是家裡的老人家出事嗎?」
到了家門口,警察很客氣地要求製作筆錄,詢問有關傷者的家庭與精神狀況。慢慢的人群散去,救護車與警車也一一離去。當四下無人時,嚴沛瀅赫然發現門前有一灘血,讓人看得難受。她回屋裡,把孩子哄睡,打電話給婆婆說了剛剛經歷的變故,婆婆很快就趕來幫忙照顧小孫女。
沛瀅想在大女兒綺婷從幼稚園回家前將血跡清洗掉,她用了許多桶水,怎樣也洗不掉。她愈洗愈害怕與不安,望著殷紅的地面,無助地發愁,這時聽見身後婆婆說:「這麼讓人害怕的環境,還是換個房子吧!」
沛瀅深呼吸了一口氣,回過頭來看著如此疼愛家人的婆婆,好想給她一個擁抱!
許多婆媳間的觀念差異,一轉身,一轉念,常常會有不同的想法。過去婆婆常會要她從越南帶一些伴手禮,像是芝麻餅、越南咖啡或魚露,這些土產有什麼好?她完全不了解。過去婆婆每當有朋友來家裡拜訪時,總會交代她去煮越南咖啡,她看著大夥談笑風生,而小媳婦又要照顧孩子,又要照應熱水,總覺得很是麻煩。
不只怕麻煩,由於國語說不好,剛到台灣時,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從越南來。嚴沛瀅說:「從前婆婆要我做越南的事,我覺得不開心;反而是要我做台灣菜、點心,我會覺得很光榮。」但當她理解到婆婆一直以有個越南媳婦為傲時,換個想法,所有和越南相關的事情,彷彿都發光了。
以母語為孩子建立新故鄉
嚴沛瀅回想起年少時,每個暑假,爸爸都會找家庭教師來家裡教孩子華語,父親總說:「再貧窮也不能讓下一代忘了根本!」所以打綺婷牙牙學語起,就開始教她講越南話,希望女兒學會媽媽故鄉的語言。
當女兒開始上學,總覺得媽媽太年輕,看起來像姊姊,在家長會前會對沛瀅說:「媽媽,妳要坐第5排以後喔。」嚴沛瀅心裡想:「要讓我的女兒知道,我可以跟其他媽媽一樣。」
所以在2007年,她主動到安和國小找輔導處洪主任說:「我可以教越南語,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們可以開一個越南語班,教小朋友說越南話。」洪主任認為母語教學本來就應當擴及新住民的母語,於是很熱心協助設班,爭取資源與經費,孩子有機會每週都能從單字、句子、故事或童謠裡,慢慢貼近越語。
安和國小的越語班是一粒種子,她認真備課,也四處幫新住民翻譯,開始有其他國小、社區大學、台北市政府、伊甸基金會、善牧基金會等單位邀請她開設越語課程。最有趣的是2010年移民署為了提高公務員外語溝通能力,提升服務品質,署長謝立功還以身作則,成為移民署越南語研習班第一期班長,與近60位同仁一起研習越語,讓她感動不已。謝立功指出,根據統計資料顯示,截至2010年2月底止因婚配而來台灣的新住民人數,除大陸、港澳地區外,外籍配偶計有14萬多人,其中越南籍配偶高達8萬人,占總數一半以上,他很期待站在第一線的公務員能聽得懂簡易的越南語,也能用越語問候,讓來洽公的越南新住民感覺親切,自然能縮短彼此的距離。
嚴沛瀅經常回憶起在越南讀到過一句話:「語言就是一把萬能的鑰匙,它可以開啟任何種族文化的大門。」那麼她從越南帶來台灣最珍貴的嫁妝就是語言,怎麼才能把這把鑰匙交給下一代?她愈來愈覺得自己責任重大,如果有更多孩子學會母親的母語,那麼只要回到越南、印尼、泰國或馬來西亞的外婆家就可以進行國際貿易、承包工程或是參與建設,台灣未來就會更有競爭力。她總不會拒絕越語與多元文化的演講邀約,接受過超過五十所各級學校的邀請,希望能讓各界更重視新住民母語與文化的傳承。
從志工到廣播天地
嚴沛瀅更常運用嫻熟中、越語的專長,協助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姊妹走出困境,無論是擔任志工、通譯或是主持廣播節目,都讓她走出家庭,實現理想。
2002年前後,鄰居有位越南姊妹和丈夫前妻生的孩子處不來,連摺衣服、飯菜的口味都可以爭執不休,還幾度吵架吵進派出所,兩造雞同鴨講,管區只好請嚴沛瀅來翻譯。後來這位姊妹在網路上看到伊甸福利基金會的服務項目中包含「新住民」,想尋求諮詢,又擔心中文不流利,就拉著沛瀅去,讓沛瀅和社福團體牽上了線。
嚴沛瀅打趣地說:「伊甸的主管說既然妳這麼閒,有空就來幫忙吧。」於是當孩子去上學的空檔,她就到伊甸基金會協助口譯、書譯等工作,甚至一些活動需要協助包裝禮物與電話拜訪,她都抽空前往。剛開始和絕大多數的新住民一樣,公公、婆婆總是反對她們拋頭露臉,嚴沛瀅十分感動地說:「還好我先生去說服了公婆,讓我出去有點事做,不會在家那麼空虛。」
當志工是沒有酬勞的,可是老天爺總會眷顧她,過去投履歷給許多翻譯社都石沉大海,沒想到仲介公司、法院、政府機構或其他社福團體有翻譯工作都會找上她,常常有些小額的收入貼補,讓她感覺自己不至於和社會距離太遠。
2004年因為先生返回越南工作,她一度回越南住了一年多,接觸到親戚從事美容美髮業,閒不下來的她,在2005年返台定居後,就到救國團學剪髮和美容,用功的她取得了美髮的丙級執照,更接近經營美容沙龍的夢想。不過,等到接觸了美髮業早上十點開門,非要等到晚上十點才能休息,完全無法照顧兩個女兒和家庭,她就毅然返回家庭。嚴沛瀅笑說:「我一手好手藝,就只發揮在為婆婆、先生和女兒修整頭髮上。」
另一次返回職場的經驗則更短暫,外傭仲介公司發現她翻譯很迅速與可靠,於是邀聘她。上班沒多久,在文書工作之外,經常要協助翻譯外傭、雇主或仲介的爭議,過去當志工時,能夠幫助弱勢的兄弟姊妹,而要轉換到資方的立場,讓她心裡很不舒服,幾經思索,她還是離開了仲介公司。老天爺沒讓她閒下來,台北勞工教育電台透過伊甸找她開節目,希望能讓越南的新住民或勞工有收聽母語節目的機會。
嚴沛瀅雖然沒有製播廣播的經驗,但想到可以用母語發聲,不假思索,在2005年開始,她就接下「寶島湄江情」節目的主持棒。為了準備節目的資訊,她要努力翻譯新聞,好讓沒有機會接觸越南語新聞的鄉親了解世界重要大事,提醒大家在台工作的權益與保障。
她覺得最辛苦但欣慰的工作是回信,只要有越南聽眾來信,她總會一封一封回覆,如果是她無法解答的爭議,熱心的沛瀅總會積極地找尋學者、專家或政府部門協助解答。
不過節目開播3年,2008年台北勞工教育電台轉型為台北都會休閒音樂電台,她很擔心「寶島湄江情」節目會面對停播的命運。不服輸的嚴沛瀅心想:「新住民應當要有自己的節目。」她於是向好幾個電台投石問路,希望能開設越南語節目。很快地,她陸續接到兩個電台的回應,於是她在寶島客家電台主持「幸福城市、我們的家」,以及到台灣廣播電台重新開設「寶島湄江情」節目,繼續用她柔美的聲音,為越南新住民在空中搭起走向幸福的橋樑。
新住民的最佳代言人
2011年馬英九總統在總統府接見嚴沛瀅,希望傾聽新住民代表的建議,藉由「治國週記」節目的上網播出,好讓人們多認識新住民媽媽,未來才會多提供交流、工作的機會,使新住民有能力為社會做出更多的貢獻,有信心找到自己的一片天。甜美的嚴沛瀅穿著越南傳統服飾,優美而典雅,展現出她的自信。
在馬總統擔任台北市市長時,嚴沛瀅就在新移民會館當志工,參加活動時接觸過馬市長,也在其後多次越南官員來台交流與拜訪時,為馬總統與外賓擔任翻譯。她當面向總統為新住民提出一項願望,開辦於2005年的「外籍配偶照顧輔導基金」將於2014年到期,希望政府能夠續辦下去,輔導、照顧與服務更多加入台灣的新住民。馬英九總統當面允諾,會請內政部研擬持續辦理。
許多新住民的語言課程、成長活動或是服務工作,都經常因為缺乏有系統的規畫,三日打魚,兩日晒網,顯得短期與零碎。為了改變這個現象,90位外配姊妹和國人配偶集結起來,2011年12月31日在台北市新移民會館籌設「台灣新移民文化交流協會」,推選嚴沛瀅擔任創會的理事長。
嚴沛瀅把協會的創辦視為一個小小的出發點,期望新住民都能儘快融入台灣社會。她說,生活周邊有幾位姊妹,因為不適應本地的生活,無法與家人和睦相處,一旦負氣就離開家庭,日後多半過著艱辛坎坷的生活。如果協會能強化姊妹之間的交流,來幫助更多新住民消弭生活或文化上的落差,應當可以避免同樣的悲劇再發生。
嚴沛瀅更用行動提醒台灣民眾,新住民有著不同的信仰與世界觀。台灣人遇到喪事、墳墓或殯儀館,總是避之惟恐不及,但「台灣新移民文化交流協會」卻勇於到公墓當志工,服務清明掃墓的民眾。嚴沛瀅說,越南習俗中對喪事比較沒有忌諱,如果鄰居、朋友家中有喪事,大家都很願意協助,不僅可積陰德,也能將惡運帶走。當嚴沛瀅和許多新住民朋友的身影出現在公墓中,許多前往祭拜祖先的民眾,剛開始感到不可思議,但體會到新住民的熱誠,也就慢慢思索彼此觀念的差異,讓新住民朋友更快融入台灣社會。
「我覺得自己有如一顆小星星,希望能在天空的角落一直發光。」嚴沛瀅謙卑而堅定地說,雖然自己學歷不高,但願意擔任志工,從事基層的翻譯、教學與文化交流的工作,不要擔心自己是否身處弱勢或窮困,在台灣只要不計代價付出,一定會結交到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嚴沛瀅在2013年受聘到移民署台北服務站,在第一線服務新住民,讓她更充滿活力與熱情。她相信,只要新住民相互提攜與努力,加上有著家人的愛與朋友的情,他鄉也就很快變成故鄉!
內容來源:《台灣的臉孔:11位帶來愛、希望與勇氣的天使》由遠流出版授權轉載)